法国小品

一

恰如美人，初遇时样貌好，性格佳，举手投足俱是另番风情。朝夕对看，眼里只剩蓬乱的晨发、无神的双眼，凄怆的抱怨——“没完没了！”

“让你最开始魂牵梦萦，现在避之不及的，难道不是同一人？”我问。

13年去巴黎，期待每一顿饭，就是有如生牛肉汉堡，看演出吃的集体餐，也一口一个“不得了了”。住下来却，这里咸，那里也咸。

只有熟客才知道，限量接待的小餐馆里头，推荐菜居然是油炸芝士球。鱼腌得发苦，红酒不够解渴。八点开始，午夜还不结束，是醉了还是困了？

饭毕，走出门才知道来到十一区，风大天寒，一脑子灯红酒绿，走到家门口愣是想不起大门密码是什么，6x45amf，还是4m65fax？

隔天清醒，还是不记得昨晚怎么进来的。

二

药妆店是乐趣之一。

牛奶霜，大葡萄水，马鞭草玫瑰浴液便宜又大瓶。

日日厨务不见天光，脸却一天比一天蜡黄，除了一位同学Molly。一问，原来是抗糖。“脸会白得发光！”她面前的四人谆谆点头。

放学飞奔至最近最大的一家药妆店，人头攒动，踏进一只脚即有中文导购迎上来，问，小姐，要找什么？

把照片里的紫色盒子给她看。“这个呀，那边。”火箭头般为我钻开道。

“就要一个？”我点点头。

“买三盒送一盒哦。”我摇摇头。

“真的不要吗？”

递给我便折头走了。

下楼见她飙着流利的法语，好多的法国女人，只要会说法语，她就能把家里男人有几个情妇这样的事说与你听一般。

我那法语，一想还是算了。抗糖丸放到收银台，捞着钱包。一外国女子探向另一柜台，轻声问：“Can you speak English……”

“No！”

在巴黎，顾客永远是错的。

想着，啊，Bonjour，Oui oui，Non merci，Merci beaucoup……排外排的不是我。至少，我还能用几句话薅来一个免费的塑料袋不是？

三

八月，四十度的一天，咬牙坚持走到韩国超市，泡菜、泡面、包饭用的海苔，游客奇少。过了杜乐丽正门，几个手拿纸板的人左顾右盼——不好！压低帽子阔步向前，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料与其撞上，大步地走……走……跑了起来，被肩上一股力往后一扯，已是五个男女把我围住，一人拉住包带，一人强按肩膀，余下的在我与前路间活活架起一堵人墙。

“sign，sign。”一人拿笔，隔空在纸上比划。签了，就是天罗地网。

“干什么！”被我一吼，说的中文，几人瞪眼互看。趁此猛扯过包袋，手电键被触，所幸手机还在。半米深的帆布袋，总觉得少了什么。

那小个子女孩拿一蓝色碎花皮质钱包一挥，“你是在找这个吗？”和我的钱包真像，那就是我的钱包！女孩把手一缩，掂了掂，一捧10、20的硬币尔尔。

“这是你掉的吧，还给你。”

一把接过。明明就是你偷的！

无财无色，肩膀上的手一松，往桥疯跑去，从右岸到左岸，何止一道生门。

巴黎的一些地方要带着钱去，若你喜欢走路，还是穷点好。

可钱包里有卡……真可怜的贼，真可怜的我啊。

四

在巴黎吃了一顿浙江人开的云南菜，正宗的糊辣子，米线很大一碗，铁锅鱼汤无味，酥红豆不酥。闲话三小时，鱼汤温下肚。闲散乱逛，踱步踱步，误入小巷深处，到了个无甚游客的博物馆，名叫“浪漫生活”。

往回走，路见一列奏乐队伍，人着十九世纪服饰，圆领长裙泡泡袖，白裤高帽，孩童高举彩旗，跳跳唱唱，好不欢乐，实属巴黎罕见的童话气。

悻悻然乘车家去，今天市内孩子奇多，草地上的绵羊低头吃草，手里捧着草莓蛋糕；说好的雨一天没下，恍然若梦。

五

不知他的名字，哪里来的。他不肥，不脏，胡子短，日日瘫坐超市门口。

面前的纸杯里硬币寥寥。“那就把做好的蛋糕给他罢！”

兴起跑回家，巧克力蛋糕匀切八块，换上干净盒子。Hello还是Bonjour，还没决定他已看着我，一鼓作气蹲下：“Cadeau（礼物），cadeau……”给了撒腿就跑。

那天以后，换发型还是换风格，用帽子盖住脸，他总能一眼认出我来——“Ca va！”越喊我越跑。

超市门口再不见他。

终于一天，隔了两条街的地铁站，遇他拖只皮箱子，西装笔挺地就走了。

该是那些高级巧克力原料搞得吧。

六

继上次被抢已过去一星期，这天天气实在好，早起吃多巧克力焦糖饼干，实在得出门走走。

黑帽，阔步，卢森堡公园。抹不去的阴影，布袋紧夹在胳膊之下，沿最外一圈，每走几步环顾四周，树下零散着绿色铁椅，大多有书无伴。

“毕竟左岸比右岸安全点的。”心想。

迎面走来一中东样貌男子。捏紧布袋，想逃没路跑，三两步已到我跟前，手插进口袋，掏出手机，指向后头的喷泉，手机递到我手里，自顾自去到喷泉边了。一只脚往前一踮，露出上下两排八颗白牙，连拍十几张，这人竖起大拇指，边翻着边走了。

不一会儿又见他，握着手机左顾右盼，看见我高兴得不得了，去另一雕像前又摆起了动作。

昨晚看了一部讲黑人文化的电影，只感叹，同身为人，怎能给他人带来这么深的苦难。果然事情的多面向，不亲身经历，还是不能体会一二。如此我想起上次Jisun跟我去中国超市，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警觉样子。

以上种种，一桩接着一桩，我在卢森堡公园，度过了个很不错的下午。

七

Monoprix买菜出来，听声猛一回头，竟是一男子尾随一路。怒瞪一眼，反而迎上前。“我看了你好久，我只想说一句，我好喜欢你的包袋。”

包袋？我低头一看，正是拎着一只印有超市Logo的深红色环保袋。这有什么好看的？

“So……Original，authentic，unique……”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这条街上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猜得对吗？”

“你一定做着很不同的职业，别说！让我猜一猜，艺术家？作家？设计师？”

厨师。

“哦，哦，对，太对了，怪不得你这么特别。厨师？厨师太好了，再让我猜猜你是什么厨师，Alain Ducasse那样的？”

甜点师。

“太棒了！相比那些来巴黎只知道香水和名牌包包的人。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拥有追逐任何梦想的权利，这就像是一种神圣的礼物，不是你选择去做，而是这件礼物选择了你。你无法抗拒，你只能听从它。这就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特别的原因。”

书里有句话：法国人的诱惑，不是从A到B的快车道，而是将事物进行解构，当你进行诱惑时，它后面的东西是思考，而不是满足。

“那么，今晚你打算为自己做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去你的公寓共餐呢？”

脑中翻着页，真是一茬不如一茬。

“抱歉我要回家看孩子写作业了！”

八

突然又想去杜乐丽花园。散步、呆看、乱穿衣，一点必要的孤独是真正的奢侈，来巴黎的目的本该没有目的。坐在喷泉边的绿椅其一，阳光盛好，孩子的笑闹声钱币抛洒一般。想起家里人，拨通电话：“喂”——告诉爸爸眼前所有。闲问一番。

“等你回来了，爸爸做菜给你吃吧。”喷泉声渐大，大得快要什么都听不见，鼓掌似的把一概情绪推至顶点，眼泪不知所措地喷涌而出。

挂了电话，臂弯里哭着喊着。

人的经历必将为今后人生注入些什么，否则一切毫无意义。我选择保留过去，记住现在，搁在身上的痕迹愈多却愈孤独。

然而我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