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流年里的围城故事摘录
记录一些值得吐糟的摘录以及觉得喜欢或者有用的片段。 一次钱钟书从台湾访问回到上海,在朋友家闲聊。朋友问钱钟书“uxorious”什么意思,说时脸上还带着嬉笑。钱钟书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知道,回家之后他对杨绛说,人家说我有“誉妻癖”。杨绛问:“你誉我没有啊?”钱钟书说:“我誉了。”杨绛又问:“你誉我什么了?”钱钟书随口一说,便将杨绛在他心目中的好,一一道来。 钱钟书说,第一件是《称心如意》上演之后,杨绛一夜之间成了戏剧界的名人,可名利似乎对杨绛没有起到任何改变,每天都像以往一样,为钱钟书烧饭、洗衣、照顾老人和孩子,还要伺候生病的钱钟书。即使钱钟书没有去看《称心如意》的上演,杨绛也没有任何微词。 第二件是日本人来抓杨绛时,她竟然无比沉着冷静,一面把日本人哄进客堂,一面借着倒茶的机会,把钱钟书辛苦写成的手稿《谈艺录》藏好。爱人的书稿比自己的安危更为重要,如果不是有爱支撑,谁人又能轻易做到?当日本人把杨绛传到宪兵司令部问讯时,钱钟书无比担心,杨绛却十分镇静,连睡觉似乎都比每天更加香甜。 第三件是杨绛曾经买回一桶煤油,用人把煤油炉填得太满,流得到处都是,油一遇火,瞬间蔓延,眼看大火就要烧到天花板了,如果点燃周边的干柴,那真是想救都没得救了。佣人吓得发呆,钱钟书和女儿也只会喊着“娘,娘快来,快点来!”杨绛却急中生智,将旁边晾着的一个尿罐扣在了火上,火马上就被压了下去,杨绛再用炉灰扑灭小火苗,一场灾难就这样被她轻易化解了。 婆婆曾经误以为杨绛娇气,认为阔绰人家的小姐吃不了太多苦。但经历了战争岁月的朝夕相处,杨绛的贤孝和敬老打动了婆婆,婆婆暗自庆幸,钱钟书是“痴人有痴福” 《人·兽·鬼》是钱钟书在抗战之后的第一部小说集,杨绛在战乱中曾经将这些作品抄录了一份,放在两个地方藏好。 1957年,中国历史又翻开了沉重的一页,这一页的主题叫作“整风运动和反右派斗争”,有很多人动员钱钟书和杨绛鸣放,可两个人并不愿随波逐流、奉旨鸣放。他们偷偷约定,以后饭要少出去吃,话也要少讲。“反右”运动一开始,当初劝他们鸣放的人,全都被划成了右派,钱钟书和杨绛并未感到庆幸,反而活得更加小心和谨慎。 1958年的文学研究所内,又掀起了一场“拔白旗、插红旗”运动。钱钟书呕心沥血完成的《宋诗选注》和杨绛写过的一些关于外国文学的长篇论文,都成了非拔掉不可的“资产阶级的白旗”。人们认为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都是毒瘤,杨绛和钱钟书不仅不加批判,反而大为赞赏,这是公开放毒。杨绛把自己比喻成一面可怜的小白旗,不仅被拔下,还被撕得粉碎,不成模样。在批判会上,杨绛和钱钟书再一次选择了沉默,缄口不语是最强烈的抗议。经历过这样一场运动,杨绛决定以后只做翻译,不写文章,钱钟书笑她“借尸还魂”,杨绛自认为,不过是“遁身”而已。 领导鼓励杨绛继续写论文,杨绛担心如果一味拒绝,会让领导觉得自己装腔作势,于是只好又写了一篇,没想到又受到批评,这才终于决定,以后再也不写了。 忍痛舍弃了写作,文学翻译又向杨绛抛出了热情的花朵。因为她翻译的《吉尔·布拉斯》受到好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特别委任杨绛翻译《堂吉诃德》。为了追求原汁原味,杨绛从此开始学习西班牙文,按照西班牙文原著翻译《堂吉诃德》。从此,杨绛开启了文学翻译之窗,却关闭了文学创作的大门。 原定三个月的下乡,缩短为两个月,回北京之前,大家互相点评,杨绛得到的评价是“能和老乡们打成一片”,杨绛喜欢这个评价。经历了一番身体和思想上的教育,杨绛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日夜想念的钱钟书和女儿的身边。 刚下干校时,杨绛和几位女同志一同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泥房子里,后来又搬进副队长家储存干草和木头的房子,既阴暗又潮湿。他们让杨绛第一个挑位置,她便挑了最黑暗潮湿的角落,大家很惊讶,杨绛却说:“我已经六十多岁,来日无多了,有病也无妨,你们正年轻呢。” 钱钟书送了杨绛一些奶糖,每天杨绛都要在口袋里装满奶糖,分给大家,别人送给杨绛更好的奶糖,她舍不得吃,偷偷地留下给钱钟书。同在干校吃苦的人里面,有很多以前没少欺负过杨绛,她却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也许,这就是“人道主义”对人性弱点的一种理解和宽容吧。 班长为了照顾杨绛,干脆派她去看菜地,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在菜地旁边看着。这里距离钱钟书的宿舍走路只要十几分钟,钱钟书只要出来做信差,就能路过菜地,和杨绛说会话,再互相把日常经历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交给对方。两位老人在菜地里的约会,简直比小说中才子佳人在后花园相会还要浪漫。钱钟书负责看管工具,杨绛的班长就派她去借工具,用完了再派她去还,杨绛每次都兴冲冲地借来还去,大家心里明白,也替他们开心。 他们的行李不多,贵重的东西几乎是没有,对杨绛来讲,如果说还有比书籍和书稿更贵重的行李,那就是钱钟书。 同外在的花花世界相比,钱钟书更喜欢静静窝在家中,与灵魂进行对话。他懒得出门,也懒得和不相关的人发生无聊的接触。一道浅浅的门槛,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道高墙,墙内是安稳平和的世界,自己宛如一个栖息的婴儿,随心所欲,肆意畅想。而一旦出了门槛,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安全感顿消。杨绛也整日在家,一边工作,一边陪伴钱钟书,连工资也是别人代领。年轻人喜欢和两位老人家接触,每次都抢着代他们领工资,再抢着送到家里来。 杨绛看到对门的邻居每天在松树底下做大雁功,很羡慕,也想学,邻居便教她,还送她一本《大雁功》的书,作者是一位80岁的老太太。杨绛学得很认真,学得浑身大汗,很快就学会了。她对钱钟书说:“我是为你学的,你也得好好学。”杨绛每做一个动作,钱钟书就在身后跟着学,很快便也学得很好,一边学,一边还不忘孩子气,打趣道:“monkey see,monkey do”。 一次来访,胡乔木向钱钟书请教一个问题:“马克思曾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他究竟是怎么说的?钱钟书拿出《管锥编》的手稿,在里面找出了问题的答案。胡乔木一看这手稿便大有兴趣,1979年,在他的指示下,《管锥编》出版了。交出手稿时,钱钟书简直如释重负,因为如此庞大的一部手稿,如果要他亲自誊清一遍,需要消耗不少的精力。 杨绛接待了他们,把剧本仔细地读了两遍,提了四十多处修改意见,如何开头和结尾,都做了详细的修改,尤其是主人公方鸿渐的塑造。他是一个被动的人,什么事情都不主动,心肠软,意志薄弱,有一些小才学,却什么都不能干。在感情上,他也是被动的,不要给人造成他从这个女人追到另一个女人的印象,似乎他很荒唐,其实是苏小姐在主动追他,鲍小姐又欺骗了他,即使最终结婚,也是妻子孙柔嘉采取主动。钱钟书自己也说:“方鸿渐是个被动的主角。” 自钱钟书从美国回来,家中就成了会客的场所,多数是美国人。钱钟书不堪其扰,十分痛苦,却也不得不见。一次,一位美国客人带着感冒未好的儿子来拜访,把杨绛和钱钟书两人都传染了,钱钟书不停地咳嗽,终致引发哮喘。为了方便照顾他,杨绛甚至找护士教自己打针,每天除了给钱钟书打针,还要给自己打,每次打完针,钱钟书都要对杨绛说“谢谢”,两个字包含着的无限的情感,只有杨绛才能体会。 钱钟书的哮喘,一旦感冒就犯病,还很不容易好,但他从来不因为自己生病而对生活丧失乐观。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季康已身负病而料理病人,亦甚劳瘁。” 钱钟书的“痴气”在杨绛眼中无比可爱,而在钱钟书眼中,杨绛向来无所不能。近70岁的年纪,还能在桌子上加两张小凳,爬上去换灯管。可是,再坚强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1992年,杨绛的脑血管有些梗死,她是钱钟书的靠山,他比杨绛更加着急。好在经过医治,杨绛逐渐好转,钱钟书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杨绛病时的钱钟书对比钱钟书病时的杨绛: 钱钟书住了两个月的院,杨绛便在医院陪了两个月,钱钟书出院后,杨绛病倒了。她经常心绞痛,胃疼也非常剧烈,整日晕晕乎乎,走路也需要扶着墙壁。以前如果不消化,最多只是天旋地转地头晕,不敢睁眼,不能动,也不能吃东西。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杯水,杯子在旋转,水就会跟着旋转,走路时仿佛踩在云彩上,飘飘忽忽,需要钱钟书扶着才能走,哪怕是旁边路过汽车,带起来的风也会把杨绛吹倒,钱钟书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杨绛是钱钟书的生活支柱,他从未见杨绛这么虚弱过,他知道,杨绛是积劳成疾,累坏了。可是没有杨绛的生活,他实在不敢想该如何度过。 钱钟书的病总是不时复发,折磨着他的身心。杨绛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好,但她坚持伺候病中的钱钟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竖起耳朵仔细地听钱钟书的呼吸声,如果他的呼吸有杂音,说明哮喘开始犯病了,就准备好给他端水拍背;如果钱钟书的呼吸十分均匀顺畅,她就会异常高兴。可惜这种情况实在是不多见,钱钟书的哮喘基本上每天都要犯一次,尤其是到了半夜,阴气上升,抵抗力下降,往往折磨得钱钟书大半夜睡不好觉。 从遇见的那一刻起,杨绛与钱钟书就注定携手一生,钱钟书的病使他不能吃猪肝和豆粉,医院的鼻饲饭里偏有这两种东西,杨绛就不厌其烦地亲自动手制作。肉要挑去每一根筋,鱼要挑去每一根刺,还要用西洋参炖汤,杨绛为这烦琐的工作,倾尽了全部心力。 每天与妈妈通一遍电话,只报喜,不报忧。在医院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依然没有好转,大夫把她的X光片拿去更大的医院会诊,结论是晚期肺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医生不敢告诉钱瑗实情,更加不敢告诉杨绛,只说是骨结核。可是越来越差的身体和越来越强烈的化疗反应,似乎已经让钱瑗猜出了自己的病情,原本白里透红的娃娃脸,已经变得苍白消瘦。她不敢让妈妈去看她,只是每天通电话,电话里依然谈笑风生,有说有笑。她怕妈妈看到自己的样子,也怕路途遥远累倒妈妈。 家中一下有两个病人,让杨绛心力交瘁。一次,钱钟书的护工请假,杨绛亲自在医院彻夜陪护,夜里还要手脚并用,防止钱钟书在睡梦中拔管子,天亮时,杨绛已经累倒在椅子上,好在被巡房的医生发现,及时抢救过来。 哪怕心中怎样大放悲声,在钱钟书面前,杨绛还要装作一切安好。女儿生病时,杨绛每天负责给父女二人传话,还把女儿的文章读给钱钟书听,女儿去世后,杨绛只能编造一些话,说是女儿讲的,钱钟书却闭上眼睛不想听。 直到女儿去世四个月后,钱钟书的身体稍好一些,杨绛才决定试探着告诉他实情。先是说“圆圆现在没病了”“她没痰了”“她不咳嗽了,能安眠了”,接着再说女儿现在比爸爸舒服,足足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杨绛才敢告诉钱钟书女儿去世了。钱钟书本来心里已经清楚地知道女儿不在了,但当他听到杨绛口中说出“她不在了”后,还是马上体温上升,发起烧来。知道女儿去世的消息,让钱钟书反而不再担心女儿受苦,当听说杨绛的妹妹阿必也跟圆圆同一天去世,钱钟书欣慰地说:“必姨接了圆圆去了。” 同年去世的还有夏衍先生,他与钱钟书同住在一所医院,在医生眼中,钱钟书是最乖的病人,夏衍是最不乖的病人。对杨绛而言,周扬、胡乔木、夏衍相继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钱钟书去世后,杨绛与外界的接触更少了。她并非消极人生,反而追求精神地享受。杨绛曾经把读书比作“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她甚至感叹:“壶台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及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尽管她已八十多岁,多年的劳累也积攒了诸多疾病,但是她依然将钱钟书生前完成的文稿一一梳理完,交付出版。钱钟书生前对《槐聚诗存》非常看重,这是一部旧体诗集。“文革”期间,杨绛担心这部书稿遭到破坏,特意抄录了三份,分别隐藏起来。本来《槐聚诗存》只是用来自己欣赏,但是读者很急切地想读到这部书,于是,这部收录了钱钟书的280首诗的诗集终于出版了。 在《钱钟书集》的序中,杨绛这样写道:“钱钟书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他从不厕身大师之列。他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也不号召对他的作品进行研究——严肃认真的研究不用号召的,号召能招来什么?《钱钟书集》不是他的一家言。” 钱钟书去世后,杨绛把夫妻二人的全部版税都捐献给了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专门奖励那些成绩优异、好学上进的学生。这是一个感动教育界的壮举,一直闭门谢客的她,在2001年9月7日,清华大学“好读书”奖学金捐赠仪式上,特意走出家门来到现场,将72万元稿酬全部捐献。这位年过九旬的老人,依然保持着淡雅的神态,以及一贯的端庄。 她笑称自己是“钱办主任”,专门负责整理钱钟书留下的零散的手稿。那些手稿多年来随他们一路颠簸,有时装在麻袋里,有时装在箱子里,甚至还曾经被塞进过枕套里,手稿的命运和他们夫妻二人的命运一样坎坷,留下的便都是珍贵的,它们都是杨绛眼中的宝。许多手稿已经残破模糊,甚至本来也写得不够清楚,只有杨绛才能将它们一一整理。钱钟书曾经说过,凡是出版他的书,一定要他亲自审过才行,可是如今,钱钟书再也无法一一亲自审阅,杨绛也不忍心就这样亲手把它们毁掉,思来想去,还是要把它们作为资料保存下来。这成了杨绛每天必做的功课:把手稿摊在桌子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小心粘贴。 也许没有人比杨绛更了解睹物思人的含义,手稿上的每一个文字,似乎都饱含着钱钟书的音容笑貌,拼贴书稿,等于在重新走过两人携手六十年的回忆,个中滋味,无人知晓。钱钟书生前曾为杨绛写过许多诗,其中两句“梦魂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拼寸寸灰”,竟然成了杨绛整理书稿时的精神写照。 《我们仨》是杨绛在92岁时创作的回忆录,一家人幸福的点滴过往,全部记录在书中,同时,也是向再也不能谋面的亲人,低诉自己的悲凉心声:“一家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钱钟书生病时,杨绛曾经对他说,我要写一个女儿,叫她陪着我。看不见摸不到的圆圆,在《我们仨》中再一次变得有血有肉,一家三口在书中,只聚不散,没有生离,也不要死别。 也许是身体上的高温激发了平静的细胞,杨绛又开始酝酿下一本书——《走在人生边上》,这一写就是两年多,这本书与她之前的作品风格大不相同,却又隐含着一定的联系。这是一部“自问自答”的著作,书中的杨绛已经穿越了生死的界限,畅想了在天堂与亲人见面的场景:“如果是现在的这副面貌,钟书、圆圆会认得,可是我爸爸妈妈肯定不认得了。……我若自己声明我是阿季,妈妈会惊奇说:‘阿季吗?没一丝影儿了。’我离开妈妈出国时,只二十四岁。妈妈会笑说:‘你倒比我老了!’爸爸和我分别时,我只三十三岁,爸爸会诧异说:‘阿季老成这副模样,爸爸都要叫你娘了。’” “我十五六岁……是一个很清秀的小姑娘。……带着我十五六岁的形态面貌上天,爸爸妈妈当然喜欢,可是中书、圆圆都不会认得我,都不肯认我。中书绝不敢把这个清秀的小姑娘当作老伴,圆圆也只会把我看作她的孙女儿。” 没有了钱钟书的杨绛,从此一个人行走在人生的路上,她说:“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有人说,灵魂来处来,去处去。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呢?”在人生的边上,还在思考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本源,虽然“只剩下了我一个”,依然要“好好儿活”!在钱钟书留下的手稿中,杨绛每天都在捡拾曾经的回忆,携一份恬淡,将那些曾经纵横交错的生命脉络,写成温婉的诗篇,清淡,从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