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虫子 | Hunstler Klub
1.
好像是我先喘了口气,然后才有了人影和谈话声。
人影和交谈声被不知道挂在哪的百叶窗切成碎片,这些碎片挤过了蕴着水汽的天窗玻璃,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玻璃很脏,从未被清理过。天窗很高,像是从清水混凝土里长出来的蜘蛛网。总之,两道人影和他们的交谈被百叶窗切成了碎片,穿过蜘蛛网之后被挤压成噪音的形状。
人影关了灯,噪音在漆黑中如粉尘一样跌落进我的房间,然后被墙壁上的旧报纸整个吸了进去。我从来没见过那盏灯,不知道它的灯泡是什么形状,不知道它置于哪个空间中,不知道是给谁用的,但它是我这8平米空间内的唯一照明。人影晚上八点下班,这之后的半小时内灯会关上。灯关上不一会噪音浸泡过的报纸响动起来,所被阅读过的阅读经验像幽灵一样被唤醒,每一行暗淡的文字都开始自说自话,一边说,一边在这四五平米中游荡和穿越,十万发子弹一样射入各自的身体里,编织出噪音的气候,然后融化开。
我试着翻个身,想看看药劲是否已经过去,硬壳一样的床单被汗浸湿,黏住了我的脊背。好吧,既然不用立刻起身,我就任由自己陷进汗液揉过织物的孔隙,一头栽进绿色泡沫中。这当然是幻觉,它来自过往的记忆。在真实的经历中,我失足跌入一池废水,被冰冷包裹着向池底沉过去。也因为是幻觉,我总以为自己不会恐惧,所以在一开始时总是想往深处游,想探到池底,因为我深信那次真实的跌落让我触到了池底。
在想象出的空间中绿色泡沫下是深绿色的海,化工厂常见的大瓦数照明灯把水照射成了液态的玉石,照明灯追光至我,让我的四面八方都呈现出更深的绿色,我拨开刀割过脸的水草往旁边游,游着游着又想到废水池里不应该有水草,进而回想到照明灯的意向酒精来自于什么,一定是那颗我从没见过的灯泡,接着我就意识到四肢发软,因为肺中的氧已经消耗完。
我终于又吸进一口气,在关灯不知过去多久之后。
突如其来的疼痛总是会像高速冲出滨海栈桥的飞车一样抛向空中,先是流离失所一阵,然后被芬太尼上涨潮水一般的药力托住。疼痛漂浮在药力之上,之后渐渐淹没消失,我早就习惯了曲马多稀疏的止痛防线,对芬太尼的药力倒不适应了。
我呼出的气流穿过声带,发出风刮过枯草的声音。
这之后,一切便都安静下来,我坐起身,胡乱擦了擦汗,织物触碰到关节处的皮肤还会有些刺痛,但疼痛完全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来过。我套上一件牛仔夹克,等着视力恢复正常。这件衣服我只在外出时穿,它让我看起来还有警察样,避开巡逻人员的盘问。
我拉开门,你很难说这块板子是一扇门,至少它绝对不是被作为门制造出来的。门外是一条瓷砖泛黄的狭窄通道,四周安静极了,本来嘛,我能听到的噪声在刚才都已经被透支用尽。此时此刻我能够看到的几扇门都虚掩着,显然屋子里的人想要从白炽灯管的黯淡白光中分走一些亮。白天我们共享了头顶那盏不知道位置的灯,晚上的就都留给他们吧。
疼痛消失是个好消息,更好的消息是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这会儿正是“潮水”刚莫过“车顶”那段时间,神经性疼痛的后劲对冲了芬太尼造成的晕眩感,要出门,现在是个合适的时间。我尽可能不去考虑时间这件事,我只知道它已经不多了。
夜班公交颤抖着从隔开了新城和旧城的高速环线上开下来,像在隔开了光点的细胞壁。我蜷缩在公交后排盯着环线旁边高楼的玻璃幕墙看,也让风好好吹吹我很久没被太阳晒过的脸,风让全方位的我都变得干燥起来,我享受风能带来的这种干燥而清醒的感觉,它和芬太尼一样都能让不适缓解,让时间停止一小会,区别在于它太来之不易了,止疼药我倒暂时还有的是。
车速变慢驶入一个两车道的老街路口,我关上车窗准备下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我一眼。下车之后我在站牌和哨亭中间前后张望,我总是忘了方向,而且只要站在这条路的中间,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我看到的都是等距的路灯和相似的招牌。我注意到哨亭的窗户是一块有机玻璃,监视器屏幕透出蓝光显然在建议我赶紧往远离它的方向走。
“走一走有好处,”那个医生说,“加速残留汞的代谢。”
“这能有多大作用?”
他躺在叠了很多层的纸壳上不置可否,肿胀的小腿随闪烁的白炽灯抽搐着,越来越没有血色。他看上去很淡定。我不太信这个疯子说的话,而且越来越不信,药力又发作了,我蹲下身体坐在医生旁边让晕眩感下沉到地板上,我感到冰冷和我肛门的温热发生碰撞,这一切都是从那池深不见底的绿水开始的,我突然想诅咒。
我背靠一处铁质栅栏休息,它夹在两座路灯之间,除了缠绕的藤萝之外,栅栏上还挂着一块铜制门牌,门牌字迹已经锈到看不清楚,拴住它的铁链延伸到藤萝稀疏处,尽头是一把挂锁。
我等自己把气喘匀,过程花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这期间我观察屋子里的动静。我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清空,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挂锁,挂锁弹开,我解下缠绕在上边的细细一圈铁丝,之后慢慢拉开栅栏上的狗门。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和我擦身而过,他看着我躬身钻进狗门,走进我自己以前的家。
我回身朝他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很轻,但老八只用静默回应我。我们有这个默契,因为我们是老伙计了,它在这住的时间比我还长。
阵雨在藤萝上留下汁水,顺着夹克衣领流到我的脖颈后边。等等,老八是这个花色吗?我又不太确定了。
我穿过草地,积在石板凹处的雨水镜先面闪过我狐疑的身形,然后被一脚踏平。石板挤压湿泥发出泥泞的声响,我打了个闪,肩胛骨处发出失灵的声响,屋子里的狗又附和了两声。
从我刚才靠着栅栏休息时狗就开始叫,我很好奇它的主人会不会在这种时候感到害怕。午夜时分,月亮退让乌云背后,四下无人,狗却突然开始嚎叫,想到自己住在死过一个退休黑警的房子里……我尽力憋住笑,这让刚才打滑开始作痛的肩胛有些酸疼。
我撩起核桃树低矮的枝叶,走到废弃的管道检修口旁。我用力推开一处石板,石板下是一个材质厚重的木工箱。很早之前我就把箱子放到了这个地方,然后把铁链和铜牌拴在栅栏上,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箱子都是空置状态,那道不起眼的狗门也排不上用场。
因为我一直没想好。或者说我早想好了,但就是没法确定到什么时候是对的时间。
屋子现在的主人,我只和他们打过一次照面,夫妻俩,穿着情侣毛衣,男的戴着眼镜,女的戴着牙套,说话的时候女的把丈夫的手收在自己的怀里,男的脚尖对在一起。
最怂的那种普通人。
他们是我精心选中的,用一个谎话加上一个让人满意的价格。
从绿水里爬出来的那年底,我搬到这里来。我深居简出,甚至比现在还少出门。警队那帮傻逼当然一直怀疑着我,尽管他们完全没从我拌过石灰的绿水里发现汞超标的证据,但最起码,刚刚出水那几个小时的笔录时间还是耽误了我本可以更早得到的治疗机会。
我得到了不多的“补偿”,当然不是来自警队,他们很快就找了个理由把我开除,而我又能抱怨什么呢,电路板利润这么低,我不能指望受到我保护的那两位工厂老板在除了这间房子之外给我更多东西了。至于被开除,我想这也是我应得的,要不是我跳到水里用身体把石灰拌匀在水里,我就会在监狱和那些我抓进去的罪犯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
在这居住的三年也是不自由的三年,当然理论上我是自由的,但在执法人员的身份离我远去的同时,过去的老关系也不再需要我。我靠着想象,熬过了精打细算的三年,那三年里我只有定量的曲马多和羟考酮可以吃,我忍受着暴晒一般的疼痛,想象着我把房子卖掉之后能有数不清的药,我想象着那一天,我把房产手续办完,买上足量的药,然后住进一间矮小逼仄的阁楼里吃药等死。
我检查先前留在箱盖上三片核桃树叶的位置,确保没人动过我的东西,这之后我打开箱盖,下边是两层透明的塑料布,我留意到箱子已经空了一半,好吧,你看到了,没有人偷你的东西,但即便只有你自己,药和钱也是会用完的,用完所有的药和钱,然后就是你的死期了。我告诉自己。远处传来的狗叫提醒我脊柱神经上的异样,下一轮疼痛正像这座城市即将落下的又一场阵雨一样跃跃欲试,我不再犹豫,很快拉开塑料布上的拉锁从中取出两盒芬太尼、两盒口服吗啡,还有几张现金。
住在这的三年里,我常常靠在窗户边看着核桃树在落下的雨中颤动,那时我会想象这样的日子,想象着过去生活的结束,新生活的开始。在计划中,我要伪装成自己某个远亲的代理人,与潜在买家接触,我会先告诉每个买家这间屋子死过人,死的是一个退休的劣迹斑斑的警察,我告诉他们,我因无法忍受因中毒造成的病痛和填不满的毒瘾而自杀,死在了院子深处的核桃树下。说完之后我会观察每一个买家的反应,如果他无动于衷,我就用高于市场价格的定价劝退他们;如果他看上去犹疑且害怕,我就用一个好价格引诱他,因为我需要找到一个胆小但又精于算计的继任者。
在完美目标搬进新家之后,我会持续散布一阵屋子死过人的消息,防止他们快速将房子转手并赚个差价。在这之后我便能自如进出这里,把它当成我的药仓。
我想象着这些,想象着一切结束之后我待在温暖的阁楼里,吃上一大把止疼药然后闭上眼,我当然知道这将宣告我的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但毫无疑问,这一天也将是我余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这三年里,我几乎每天都用这个漫长而精密的策划对抗着羟考酮压制不住的疼痛。
快乐吗?
芬太尼,50倍于吗啡的药力,它让我在疼痛造成断片和药物副作用的晕眩中间的获得了短暂的清醒,在这三分之一能够作为人存在的时间段里,我得以胡思乱想了一番。不过关于快乐,我没想出答案。
大巴车在接近我的堡垒,那是一座天黑之后的共享堡垒。我的头靠着车窗,我的眼球在我的房间里,我看到在那,一切东西都在腐蚀着一切东西,这就让满墙贴的报纸没有一张不泛黄,不模糊。
每当有噪音的粉尘飘落,报纸开始自说自话,我能听清的往往只有头版标题。我记得有一张写着,“伟人长逝,音容永存”,嚎叫撕动洇湿油润的纸浆,声音严肃而可怕。所以至少早在伟人长逝之前,这栋盘踞了半座山头的建筑就已经匍匐在这里,像个黑暗堡垒,像画上的巴别塔。堡垒的周围有车道,石阶和人工喷泉,到晚上这些人造之物消失在熄灭的灯火中,隐没到岩石和绿地之间,让堡垒显得越发无边无际。一条公路延伸到堡垒脚下,每天数以万计的消费者或开车或搭公交车来到这里,到晚上十点过后,夜班公交就只会停靠在路口。
我把药塞进夹克,拉上拉链,下车朝着堡垒慢慢走。雨下得不紧不慢,它不着急赶在天亮前下完。 我抬头看路灯,路灯渐次致密,在路的尽头聚成失焦的光斑。我注意到堡垒的腰间有一条幽暗灯带正在隐隐闪烁,通常情况下,随着夜色加深这条灯带会逐渐上移到达顶部,我以为那是正在实行夜间打扫的清洁工队伍,他们往往要花上一整夜来清扫整座购物中心的对外区域,为了避免消耗过多电力,每开始新一层楼的工作他们才会打开这层的冷光应急灯。
走到近处我知道到自己猜错了,楼上的灯光晃来晃去,闪得有些焦急,拿着强光手电的保安队打亮了好几面玻璃,他们想在这个雨夜发现点什么呢?
我掀开一个已经被无纺布遮盖的玻璃幕墙,从高处爬进半地下通道,顺着这条暂停修缮的停车场入口往里走,我绕过几个看上去行之有效的路障,他们是被白色泡沫缠绕着的蓝色脚手架,挤在一起形成迷宫的外壁,我攀上脚手架,选了一条最费劲但最省事的路。
我来到一片有完整照明系统的空地,亮度的可观程度说明我已经完全走进堡垒的心脏地带。远处,一团白色的泡沫紧紧缠在一起缩在墙角,中间还有一段小腿。
新来的。我走上前去踢出一脚,一声女人的叫喊传来。
“听着,你不能待在这里,这里太显眼了,你会让他们重新堵死这条路的。”我往身后自己来的方向一指。“我不是从那边过来的……”她虚弱的声音说,“我在这里边迷路了。”“那你也不能待在这里,”我注意看她的脸,巨大的双眼和瘦削的下巴让惊恐的表情充满感染力,“跟我走吧。”我说。
我带着她穿过配电室和废弃厨房中间的楼梯间,从那只要往上走半层就是两层楼高的垃圾山和老鼠的地盘,靠着他们楼下才形成这一片巨大的真空层。
大概走到已经废弃的F3号车库时她消失了。我认为自己做了一件符合本地公序良俗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我既保护了她,也保护了住在地下的其他人。我走回熟悉的甬道,那几扇门开关的角度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很显然在我不在的这几个小时里所有人都曾经出去过,这种事倒不常发生。我有点疑惑,原本应该去看看“医生”的,结果直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进屋之后我掏出手电扫了一圈,墙上的伟人依旧长辞,我抖落夹克上的雨水,接着直接躺倒在阴干的床单上。
累了。
医生一瘸一拐走进我的屋子,楼上的光打下来,把他在门口亮处的剪影打成灰扑扑的颜色。我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但我睡着之前又给自己补了一针。我恨清晨的芬太尼,它会把梦搞得像除臭剂,而幻觉则变成了哮喘喷雾,两个东西渐次被喷在我脸上,弄得我神志不清。
医生看看我,“昨天夜里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在二楼女装区的试衣间里。”
我哼了一声,把握在手里了针管藏进衣袖里。
“女装区?”缓过神来时间又过去几个小时,我蹲在医生的纸壳边问他,“昨晚藏进去的客人?”
“听说不是客人。”医生说,“听说是住在地下的流浪汉。”
“男的女的?”我想起昨晚被我驱赶的女人,“有人见过这人吗?”
“男的。”医生回答,“谁知道有没有人见过,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全部找去问话。再说了,死的是流浪汉。”
“怎么死的?”我问。
“这谁能知道,没人关心他怎么死的,也没人关心他是谁。有人知道你是谁吗?”医生回答。
“活人都没人在乎。”
“每个人都知道你是医生啊。”我说。
“我给一些建议,告诉他们应该去找什么药,他们给我一些吃的作为交换。”医生说,“你知道啊,我不是医生。”
医生给建议,也打探消息。所有藏在地下的人都尽可能避免和其他人发生交流,时间久了医生就成为了信息集散地,因为每个人都要见他。而这些信息经过汇总和筛选,只对少数人公开。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他们给不了你什么好东西。”我举起手里的盒子晃了晃,“昨天晚上,通道门口多了个人。”
他伸手想要接过去,我躲开了他的脏手,从盒子里取出两支白色塑料瓶,不过只递给了他一支。他拧开瓶盖就往喉咙里灌,粉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
(更新时间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