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表达者的宿命,是创造情感体验

——漫谈·2020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的观察
回顾2020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所推选的四部作品,大致有三个方面叫人眼前一亮。首先作品中的音乐创作,摒弃了一味追逐“好听”“大气”“唯美”的惯性思维,戏剧性、冲突感及一些贴合人物、心理变化的音乐成了主导方向,创作手法上有所创新;其次,创作者大多将题材定位到了当下中国的大环境下,疫情、网络暴力、代际矛盾、阿尔兹海默症等等话题性极强的作品印入眼帘,它们关注当下,讨论当下的态度,可敬又可爱;最后是在这些作品身上,看到了背后一位又一位表达者,他们在用作品表达对当下这些话题的思考,并形成了一些值得人们去体会和品评的价值观。
一
就像我们从小学写作文时被教育的那样,立意的高远常常被当做评价一篇文章好坏的最高标准。大家都有过从一个话题切入,经过叙述、分析、论证而得到最终结论的写作过程。大家都擅于从生活中去挖掘话题,愿意以一个表达者的姿态,进行阐述,发表观点。但对于一部音乐剧作品来说,仅有话题,仅有立意的高远,就够了吗?
《无法访问》表面看是一部围绕爱欲、金钱、仇恨展开的悬疑剧,但在创作者的精心解构下,却是以网络暴力为落脚点的现实题材作品。它的话题感因“网络暴力”而醒目,它的立意也在“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问题上有所触及。却始终只给了观众表面的痛感,缺少让人惊醒的感觉。同样的,《两个人的城》以当下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为背景,讲述成都酒吧歌手孟阳、杭州护士盛秋颜、武汉的方奶奶及她的宠物狗小卡卡在封城后的武汉不期而遇,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都因这场疫情而交织改变。在这样一套相对松散的叙事框架下,各条情节线索错综而起,作品能够探讨的话题会更广,包罗的人生维度、空间也会更丰富,但实际讨论的内容却未摆脱“大城小爱”的传统定式。又比如《你在哪里》,围绕的是一对关系已坠入冰点的母女。母亲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母女俩开始重新相处,并渐渐说出了各自内心不愿言说的秘密。故事中的一些关键信息,阿尔兹海默在许多人的心里,代表了遗忘、丢失、遗憾;开场所表现的拆迁场景代表了争吵、利益分配、相互指责;还有不断出现的催婚、代际冲突、大城市压力等等。话题点很多,但全都是实际生活中让人不自在,想逃避的话题集合。
不难看出,创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有很多,它们被包裹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叙事框架下,被嵌套在一个热门的悬疑题材外衣下,被塞进了动人的音乐里。但我们是否考虑过,在表达这些话题和价值观的时候,观众的感受是什么?他们会接受这些情节桥段的设定吗?会被那些所谓的情节反转给惊艳到吗?他们会对这些话题感兴趣吗?他们会认同剧中的价值观吗?
也许,没有定论。但不变的是,观众不会喜欢被灌输的价值观,不会喜欢被强迫的感动,更不会为让自己不开心的东西埋单。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会用自己的掌声、欢笑与泪水,提醒每一位创作者,观众之于作品的意义。
二
观众是所有舞台最重要的部分,却也是许多初出茅庐的创作者们很容易忽视的部分。音乐剧的创作不能只是作者的埋头苦干,成熟的舞台剧必须经历现场的打磨,观众的反应与反馈是作品不断调优,不断精进的重要因素。这也正是原创孵化计划最重要、最吸引人的地方。它建立的平台不仅能让初出茅庐的创作者与具有成熟经验的大师们直接对话,能够有导演、制作团队的帮助,更重要的是让作品在打磨的过程中就与观众正面相对。而理解观众,是每位创作者的必修课。
最近,在一场(其他)音乐剧工作坊的现场,我听到了一些创作者的自述。他们把表达“真情实感”作为创作的宗旨与源头,强调自己的创作源于曾经真实发生过,且让自己感动过的一些场景。他们认为,能让自己感动的东西,应该也会让别人感动。可现实却并非。
这是创作过程中十分常见的认识偏差。作者会抱着同理心去想象观众,可观众却是多变的,即使是同一个场景,一百个人也会出现一百种不同的情绪体验,更何况这中间还夹着一件艺术的外衣。经过艺术加工后的“真情实感”,是否还能传递同等的情绪浓度,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因此,中国当代的戏剧理论家余秋雨先生,提出了“观众心理学”的概念,引导我们学会用科学的态度去观察观众在观演时的心理变化。从注意、情绪、理解、想象、思考等不同心理活动层面,解开那些触动观众心理发生变化的动因,学会用艺术的手段让观众体会到作品中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学会用作品去影响台下每一颗跳动的心脏,往作者向往的方向前行。
三
再换个角度来看,泡泡玛特是当下许多年轻人热捧的潮流品牌。在一次《疯投圈》的播客节目中,主播黄海和Rio对其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在他们看来,泡泡玛特的产品既不像小米那样追求效率和产出,又不像MUJI那样具有实用价值。其产品所携带的IP属性也与漫威、迪士尼这类,通过故事剧情建立的传统IP有着些许不同。即使很多人都定义泡泡玛特是手办,却也未提供消费者动手拼装的乐趣。因此,泡泡玛特所提供的,并不是人们传统意义上理解的产品。它最吸引消费者的“抽盲盒”,本质上是一次获得产品前的体验与过程。也就是说,实际驱动消费者出手的,不是那个摆件,而是一次消费体验。
这一总结,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新兴市场的根本基础,也是在提醒我们每一位创作者,在理解观众的基础上,更需要研究的是如何创造一种观众体验。
当有人花了49元抽到一只盲盒,却又不确定打开之后,是不是那个自己喜欢的款式时,一股渴望得到的欲望由心而生,刺激着人们为这份不确定性而埋单;另一边,当有人抽到自己的心仪款之后,那种充斥着幸运与幸福的情绪又会漫溢而出,分享与炫耀在所难免。因此泡泡玛特的销售中,来自微信小程序这类社交属性极强的渠道,占比过半。主播们也调侃,泡泡玛特所发掘的欲望、贪婪、嫉妒、虚荣等情感体验,不正是七宗罪吗?而这些,恰恰又是人生而为人,很难摆脱或拒绝的情感。而站在商业的角度看,这类由情感体验需求,或直接点说,由七宗罪引发的情感体验类产品,反而能获得更大的溢价空间和净利润。有数据显示,泡泡玛特的税前净利润率可以达到35%,空间可谓相当大。如果要在演艺行业做一个(不恰当地)类比的话,《阿波罗尼亚》正如演艺界的泡泡玛特。
的确,舞台艺术和泡泡玛特一样,既缺乏效率又不具实用性,但它确确实实是一次体验,也是一种原发于观众心底的情感需求。但如今的不少创作者,却对这类情感体验层面的创作不够重视,导致整体的观演体验出现了问题。甚至有一部分作者对理性的话题-价值观极其推崇,却不顾那些感性的,忠于情感体验的表达方式。就像这个春节大热的影片《你好,李焕英》,在一些人看来,即使自己在影院里确实被感动,留了泪,却依然会在评价的时候打上低分,因为其故事的通篇始终缺乏一个高远的立意。
四
理智高于情感,理智重于情感的创作思维正在深深影响着我们。但回过头来,一场演出真的能只靠价值观取胜吗?
2006年,乔纳森·海特的杰作《象与骑象人》问世,让海特的名字成为一个划时代意义的思想家。这位积极心理学先锋派的领袖,给出了一个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即人的情感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大象,而理智则是那个骑象人。
海特的观点中,人在应对一些事件的时候,往往是情感先行,因为情感脑的反应速度更快,而理智脑的速度则慢一些。就像海特的比喻,是先有了大象,才有了骑象人这一角色。而更重要的是,情感的启动是一种自动化地,不受控制的;而理智,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个处在中立的法官,而是情感的律师。也就是说,理智会为那些已经不受控制的,既成事实的情感做辩护律师,找出那个符合自身情感体验的关键论点。
而基于海特的理论,我们似乎更能理解一部音乐剧作品想要打动观众时的关键机制,不是仅有那些话题或价值观就够的,而是一种情感+话题/价值观的方式。而且只要能让观众真正地动情,理智会自然站出来为其辩护的。而更有意思的是,这次孵化计划中,一部《南墙计划》正是这样的,符合“情感先行,理智辩护”的作品。
它将十七岁男孩小六的青春烦恼作为主线,讲述他在继承父亲的曲剧团还是追求自己的摇滚梦中难以抉择的窘境。剧中巧妙地将两代人的“梦想”变成对立,让观众不断在两种梦想间摇摆取舍。你不会舍得拒绝一个年少时充满冲动与激情的梦想,更不忍拒绝一个中年人坚持已久难以割舍的梦想。而无论故事的启承转合,还是台上那些纷飞的雪花,都牢牢切中了所有人的共情点。“情感先行,理智辩护”,表达者真正通过创造一种情感体验传递了那个深谙其间的核心价值。既迎合了观众,又创造了自己。
本文作于2021年2月,发表于《文化广场》杂志; 未经允许请勿以任何形式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