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湖边散步 | 林风眠故居
别的同学、朋友都时常去玉泉那边的浅灰色别墅做客,来邀我同行,我说“不想去”,“为什么不去”,“没什么”,“林先生说你是画家,更像是诗人”,“……”,“去吧”,“我不是画家更不是诗人”——真的从此没有去,有时途径那玉泉路边的围墙,望望里面浅灰的二层楼,下午,灰米黄疏松的粗绒线套衫,法兰西小帽,烟斗……
木心先生这段文字中写到的“玉泉那边的浅灰色别墅”,就是林风眠先生在杭州的寓所,也就是我们如今在杭州植物园大门旁边看到的林风眠故居。

林风眠,在中国,也许你没有看过他的画,但你应该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我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也是我国现代美术的先驱。据说鲁迅一生只看过三个中国画家的画展,林风眠就是其中之一。
林风眠故居就位于杭州植物园大门旁,虽然地处游客如潮的西湖北岸,却十分低调地隐在树林里,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错过了。

穿过植物园的茂密竹林,在绿意盎然的玉古路上走上没多久,就来到杭州植物园大门外。

拐进一条林间小道,就看到了一座浅灰色二层别墅,那便是林风眠故居。


故居门口的石头上“林风眠故居”这五个字,是林风眠的学生吴冠中所题写的。


这座房子是林风眠亲自设计的,如今看来,觉得很有意趣。
拾级而上,走到故居入口时,看到门口立着一个温馨提示牌:“由于本旧居为历史建筑,故未设置无障碍设施,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在细节方面,杭州做得确实挺到位的。

走进门,就被馆内的这幅林风眠肖像画所吸引。




展览厅不大,不过细细看一遍,也能对这位大师的一生有了简单的了解。
林风眠1900年出生在广东梅县的一个石匠家庭,从小跟着爷爷打石头,受琢磨刻画的家风影响,他从小就对美术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和天赋。1917年,他从梅州中学毕业,进入上海美术学院。1918年,他赴法留学,继续深造。
在欧洲,他凭借才华,很快崭露头角,其作品《秋》于1922年入选巴黎秋季沙龙。也就是这段时间在欧洲的经历,给林风眠日后的“中西融合”打下了基础。
1923年,他和李金发、林文铮等人一起到德国柏林游学,在那里,他遇见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爱丽丝·冯·罗达。罗达当时是柏林大学化学系的毕业生,林风眠在街头兑换货币时与之偶遇,自此坠入爱河,相恋并结婚。可惜不幸的是,罗达因产褥热而去世,她与林风眠的孩子也夭折了。
1928年,林风眠回国,受蔡元培邀请,担任杭州国立艺专的首任校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在马岭山麓设计建造了此处寓所。当年,不少杭州国立艺专的老师都在马岭山一带建造别墅居住(而且都是自己设计),平日师生就这样在寓所相聚谈美论艺,想来也是非常有乌托邦气息。不过这样平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由于时局动荡,1938年林风眠转移到内地,在重庆住了数年,直到1945年才又回到杭州。
林风眠在杭州居住工作的那些年里,在西湖之畔播下了孕育艺术的种子,培养了不少包括吴冠中和朱德群等人在内的许多艺术家。而木心先生在《双重悲悼》一文里所追忆到的那一段往事,就是他1950年在杭州艺专求学时,曾经去林风眠先生家拜访的经历。
那一年,木心23岁,林风眠50岁。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艺术初征者”,青年木心对林风眠先生是抱着仰视的敬畏心理的。对木心而言,林风眠先生是他“深深崇敬的师尊”,因此,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林风眠的住所时,内心非常忐忑。拜访过后,这种忐忑也似乎余韵未了,以至于生出“林先生不会看重我,我也不会再来”这样的微妙心绪。
1950年秋天,记得西湖白堤的群柳黄叶纷飞,那么是深秋,第一次作为林家的客人,后来知道林先生也是寂寞的,后来又知道几个年轻人常去探望他,他不致太寂寞——近玉泉了,灰色围墙,里面的院落颇宽敞,剧中一幢法国式的二层别墅,也是浅灰的,四周果木扶疏,都落叶了,说是林先生当国立杭州艺专校长时建造的,楼下正房是客厅,很大似的,四壁立满国画唱片,坐具是几个茶褐色丝绒的蒲围,空旷有点荒凉……我又想假如不荒凉倒不对了,这时我已踏上楼梯,十九世纪戈蒂叶他们去见雨果,也难免是此种心情,最好楼梯长得走不完,讲面晤一位深深崇敬的师尊,不怕问,不愁考试,只着急于怎样才能让他明悉我的真诚,我当时的感觉可以形容为“绝望”。这是首次,也是末次,林先生不会看重我,我也不会再来。 (摘自 木心 《双重悲悼》)


虽然木心只去过一次林风眠的寓所,然而这唯一一次的拜访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在他的回忆里,我们也得以想象林风眠故居当年的模样。
海外人、局外人、门外人是难于理解我们当年的处境,且不说走头无门,就是日常的闷郁,已够淹霉一棵稚嫩的苗子,但既然看到了长者的人和画,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勇气信心油然而起,一切显得自然了,必然了,盎然凛然昂昂然了——环顾长方型的画室,壁面全蒙三夹板,取木质本色,近顶处有几块斜竖的磨砂玻璃,内安乳白灯泡,书桌巨大,两侧置落地长杆照射灯,纸是宣纸,颜料是水粉,在那时,以绘广告用的水粉色和合墨汁画的在宣纸上,乃是首创,兼水墨水彩之清灵,油彩粉彩之浓郁,学生们惊悦赞叹,以为是一条新径。而且老师很风趣,善于应和孩子们的傻气,不时纵声大笑,添几句即景点题的正经俏皮话,他语调轻,笑声响,这是好的。如果语响,笑轻,那就不好了。书桌下一方毡,图案是孔雀开屏,夜晚,四野肃静,但闻风吹树枝,踏在孔雀头上,据说常常画到天明。 (摘自 木心 《双重悲悼》)

我们好像是五六个人,画室不小,已闹盈盈地,又吃点心了,以蓝花粗瓷大碗盛来,是汤圆抑年糕就记不真,其实我一直处于昏瞀状态中,又要看画,又要看画家,又要说话,又要品味环境,平时过的是单调枯索的日子,突然羼入颜色音响形象的游涡中,流动太快,应接不暇,既愿意这样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又希望早些脱出氛围,由我独自走在秋风萧瑟的西湖白堤上。(摘自 木心 《双重悲悼》)
“既愿意这样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又希望早些脱出氛围”,木心写的这一段,好真实。
后来,木心开始他的“散步”,散步到全世界,绘画,也作诗,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说回林风眠。1951之后,林风眠移居上海,这段时间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之一。

他的艺术人生,充满了各种波折。由于严峻的形势,他不得不与法国的妻子和女儿分离二十二年;十年动荡之中,他为了不连累朋友,不惜将自己几十年来呕心沥血完成的几千幅画作毁掉,然而还是难逃牢狱之灾。


1977年,林风眠获准出国探亲,不久后移居香港,深居简出,专心作画,直至1991年在港逝世。
那段时间大抵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安心作画的珍贵时光,在那期间,他画了不少关于杭州西湖风景的画。他曾说,住在杭州时,经常在西湖边漫步,但当时却没有想过要画下这些风景,直到离开之后,这些风景时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才开始画杭州。
“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剂者。” 林风眠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而他也用他的人生,诠释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