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倦和三葉的聊诗记录
F:这次读王维的五律,我是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从工丽到淡雅,而且还是锻炼字眼锻炼很有力的诗人,善用六朝诗赋中的丽辞。我高中读他五律看不出来[捂脸]。 S:王维的风格变化就像一个从在京到出京的过程,逐渐摆脱了宫体诗的约束,或者说把那种僵死的东西变成了他个人风格的有机体中有用的一部分。锤炼字句上,孟浩然还比较隐蔽,王维其实特别突出,只是你之前可能没拿这种眼光去看他,不然早发现了。 F:王维五律有像孟的,前人有说过了,前不久读储光羲,我现在发现王还有似储的。可惜没读过常建等人的,不知道王维有没有近似他们的。——孟学小谢吧,我读过一点谢宣城,感觉两人有点类似的东西。 S:我不太清楚,如果是这样,孟浩然的改造还挺大,他的句法和用词都更口语、更俗常,像“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拿方言一读就知道有多合耳朵。王维的诗歌语言看上去清新近人,其实是比较典雅的,而且保留着一种书面化的布局痕迹,像“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一听就不对味。古人说他诗画一体,我觉得不止因为他的感官化,那种工程感也很重要。 F:王维锻炼字眼煞费苦心,有些句子看着感觉没锻字但其实锻炼得很深,只不过他风格隐藏得看不出来而已。 S:对,而且字词和句法的经营是一体的,有时所以看不出他的使劲儿,是因为句法的暗中用力让他的选词显得轻松,比如“荆溪白石出”,这个“出”字能用得这么简单、妥帖,是因为王维把力气化在了整个句子里,所以到关键时刻就不那么捉襟见肘了,反而很是从容不迫。又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好处在于句子的逻辑很妥,你能发现王维诗歌语言的过程,跟他对这个事件的感知过程是对应的。 F:倒装句吧,老杜也有很多类似。 S:倒装的说法源自于对语言在不同情形下运作方式的观察,本身就好像在说这不是日常的用法,而是更接近于书面的、创新的。但这是用我们对语言的前见来解释语言的发生。 F:王维把景物的微动倒装在运动因素前,就是因为首先感觉到那个景物微动了。旧体诗里倒装很多情况就是为了强调一些感知的东西。老杜写一些景物就把颜色倒装在名词前面,因为先感知颜色才觉察事物,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所以,倒装表现一种感觉。 S:对,“竹喧归浣女”,竹林喧闹着,走出几个抱着洗衣盆聊着家常的妇女,就是这样。何以是归?衣服一看都是湿的,当然是归,大家洗好衣服要回家。可倒装这种说法,只多增加了读者感知这句诗时的障碍,不是吗?以前我写古诗要刻意造奇时,就会想到用这种所谓的手法来折腾句子以增加它的可诠释空间——就好像人们对一首诗能够解释和评论得越多,它就越是好诗。现在我反对这个,我觉得王维那么写是因为那就是他的感知过程,他目光的移动所包含的信息,就是他寄寓的诗意所在,说清这点就可以了。倒装这种说法是语言的前见的产物,而语言的前见对于读诗、写诗,都是有害的。 F:不好说,我一直感觉诗这种东西要么就是对平凡事物赋予新奇,要么就是把平凡写得极其深刻,所以各种复杂的句法就是为了追求那种陌生感而出现的。 S:我觉得新奇之所以生效不是因为陌生感,而恰恰是因为它的日常感。语言的日常感在于它对真实感觉的运作过程的还原,这种真实的过程解除了语言别的时候对我们感知的蒙蔽。举个反面的例子,有些人追求新奇,却只造成了晦涩,而且没人觉得好,这是因为那样的新奇里缺乏真正的日常感,本质上那只是针对语言的前见整出来的东西,是一种就像对黑暗的应激反应,而不是照亮。应激反应和照亮都是对黑暗的否定,但前者只是反对了不安全,后者才带来了真正的安全。 F:这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一直觉得,晦涩奥衍,是一种很好的风格。 S:你把它客体化了。应该从具体关系的角度来想这个问题,尤其是读写关系,而不能从风格,一种由读者社群塑造出来的前见。保罗策兰曾说,“晦涩是诗歌的存在方式”,那或许是他面对某种质疑时被迫作出的回应,因为晦涩只能源自于外部观看。从诗歌所反映的关系来看,外部观看下的晦涩实际上是暴露了人与世界关系的私密性。人与人互为晦涩,而诗歌只是从公共话语的遮蔽中揭露了这一事实。我认同王维,也认同黄庭坚,他们本质上同样晦涩,因为“晦涩感”为自身所创造的内核,其实就是存在的私密性。 F:我认为的晦涩是,为了达到奥衍,当一个写作的内容具有极其个人的深刻而又恰为矛盾地具备广博时,呈现出这种矛盾的反应,就是我认为的奥衍晦涩。我是拒绝为晦涩而晦涩的,但很欣赏为表达一些难以白描的内容而选择的一种难从外部解读的自我阐述。 S:这个可以,但得说清,或者宁可换一种说法。比如你说的这种晦涩,其实并不真的是一种客体性存在。一,对写作者自己来说,他就是那么想和写了,只是他脑子里的资源本就丰富,写作时处理事物的能力又很发达,而这种丰富和发达是有些读者一时所不具备的。作者调用思考自己的生活时十分熟悉的各种历史上的掌故(想想黄庭坚),而读者并不知道,于是对读者来说,作者存在的私密性就被暴露了——以晦涩的形式。二,对读写关系足够(或变得)优良的读者来说,由于他和作者所掌握的东西和作者都很多,他对事物的体验和理解跟作者契合,因此能迅速从作者的诗句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东西,这时候,晦涩就被解除了——我的意思是,存在的私密性就被关系的亲密性给解除了。 你觉得,按这种说法来理解,会不会更好呢? F:赞同。不过后一点我还是不太认同,我以为不过是晦涩导致可解空间极大,在解这些晦涩时,与其说是解除了私密,不如说是自己单方面认为解除了。只能说是接近,也有很大可能是,看似接近其实相差很远。我主要是认为在这种风格中意识到一些其他人没法给予的东西,得到一些解释(至于这个解释是不是真能契合则不可知了)。 [微调了文字,为便于理解,也一起微调前面S说的最后那句:这时候,晦涩就被解除了,存在的私密性所造成的理解的裂隙,就被关系的亲密性暂时弥合了] S:在关系里,不存在单方面的事情呀。大体同意。认为自己解除了晦涩却没有,这是可能的。如果不按字面来理解,以免被字面影响,那么,事情很简单,就是私密性没有被解除,而且还外加了一重遮蔽。这一重“以为自己理解了”的遮蔽也造成了存在的晦涩,它跟“以为自己不能理解”所造成的,实际上是一样糟。 ——我俩对一些词的用法不太一样,这里可能要谨慎些。我进一步来说吧,你觉得晦涩古奥的风格是可能的,但其实,你完全不认为自己真的无法理解那种诗,对不对?这种情况下,晦涩古奥只是你对它一个单纯的、暂时的称谓或形容——当然,它也涉及你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你假定自己理解他比理解别人更加困难(这其实也是一种幻觉)——而你通过努力,是能够迫近他的,你们间没有实质性的遮蔽物,只有本就不可僭越的距离(两个私密的存在之间的)……但亲密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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