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动物园(4):月光童话
1. 三百年的等
这块黑色石头,个头几乎抵得上一整个汽油桶。他来自落进地球的一颗巨大陨石的碎片,燃烧着疾速穿过大气层后便深深扎入苏西河的河床中。经过不见天日、漫长的三百年黑暗,才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流水冲刷中冒出了头。时过多年,他早已和这颗蓝色星球融为一体,成为这幅宏大画卷中的小小一部分。 这条蜿蜒在蒙古草原上的清澈河流,每日不停息地流淌;河神伸出温柔的手,把黑石放在掌心里揉搓,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他被打磨出鹅卵石的温润感,细看又自带稀有的金属光亮,充满神秘。每个路过的旅人都无法忽略它的俊美,忍不住惊呼:那块黑色石头真好看啊!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住在他附近的那几颗棕色小石头,都不约而同喜欢上了他。每当他稍稍偏头,便能看见她们眉眼弯弯的笑脸,朝他盯着,窃窃私语议论着他。
喂~早安呀!她们每天一早就热情地朝黑石打招呼。
嗨~晚安了。她们每天晚上都轻轻地对黑石说。
但他始终沉默。冥冥中,每当月光照进河流,沐浴在一片银白中的他便能感觉到,自己还在等待着什么。
2. 她来自大海
这一天,太阳没有照常升起。阴沉的草原上起了前所未见的狂风。
牛羊四散狂奔,又被那只毛发打了几百个结的牧羊犬吆喝着,一头紧随一头,躲回棚里。黑云在天空低处快速生成、涌动,像洗衣机翻滚出的肮脏泡沫。风呼啸着冲进河里,推起一阵又一阵城墙般的浪涛,敲打得所有生灵都浑身颤抖。
哪怕壮实如黑石,此刻也只能紧闭双眼专心抵御水流的巨大冲击力;他攥紧拳头,使劲踩着河床,默默等待可怕的风浪快些过去。
5分钟,10分钟……1小时,2小时……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暴风终于远去,周遭霎时一片寂静。
天上那一小群来不及避难的灰鸽,羽毛蓬乱,东一只西一只歪倒在地上喘气。地上大片蓬勃生长的蒿草,一个挨一个地趴下了。连水里的鱼都好不到哪儿去,它们被上下翻涌的水流恶心得直吐白沫,蔫蔫地,腮微微地一鼓一鼓。
黑石长吁一口气,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月也没有星光,身边流淌的像是大片墨水。
寂静中,他察觉耳边有一个微弱的、颤抖的声音在问:这场风,是过去了吧?
一个好听但陌生的声音。
“嗯。过去了。你是谁?”大石头麻木的肢体稍微恢复了知觉,他发现声音的主人紧紧贴着自己、跟自己挤在一起。
“我是嘟嘟鱼,我好像被卡住了。你是谁?“
“我是黑石……”他心下一紧:这柔软的东西竟是条鱼,她应该是被刚才疾速的水流一下子推了过来,卡在了自己和另外一块石头之间,动弹不得了。
“…你游不出去了?”
“嗯…好像是这样。”鱼的声音透着经历风浪后的疲惫。“你能想办法往旁边挪一挪吗?卡得好紧啊,都没法呼吸了”。
黑石为难地摇摇头:“我在这300多年了,在泥里陷得很深,拔不出来的。”
“哦……。” 暗夜里,他听出了鱼的失望。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闭上眼歇息。
“唉。”不知过了多久,天还是没亮,鱼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
“我和家人走散了,现在又卡在这儿,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鱼低低啜泣起来。
“别想太多,等天亮了我们看情况再说。晚上先休息休息,恢复体力吧。”
“嗯。”鱼应了声,不再说话。
黎明时,黑石被一种痒痒的感觉弄醒,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腰上一动一动。是鱼,鱼正把嘴凑在他身上咂巴咂巴地吃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他痒得有点想笑,却没法躲开。
“那个…我好饿了。”原来鱼在舔他身上的青苔。
“……。”
“我…就再吃两口。不好意思。”明明四周只有微弱的光,但大石头却看到了鱼涨红的脸。
“没事,你吃吧。”他忍住痒,重新闭上眼睛。

待他们再次醒来,和煦的阳光已经重临大地。
身边的鱼还在,而且还没醒。黑石好奇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和他每天看见的往来的鱼长得差不多。银白色的鱼鳞,嘟嘟嘴。唯一能说得上有识别度的,大概是身体底部一抹蓝色的长条纹,在光影下有微微的渐变。这鱼还挺瘦小,不然也不会能卡进自己身旁这条小缝里了。好笑的是,她的嘴唇上,还留着一小颗昨晚吧唧的青苔。像个贪吃的娃。
他不禁笑出了声。鱼一惊,睁开眼看他。
他俩被迫紧挨着彼此,在咫尺中四目相对。
该死。黑石突然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双深得没有底的眼眸。深处,他看见了一轮银白月光。
“那个,你,是来自海里的鱼吗?”他找话题,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咳。
“嗯…说来奇怪,我们一般在大海里安家,但到了河里好像也挺舒服的。”
“是有点奇怪。”黑石从前听一块偶然漂过的木头说过,海水是咸的,泡在里面被腌得生疼;海里的鱼,一般不会到淡水中来。
“为什么来这儿,大海不好吗?听说那个世界很精彩。”
鱼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没说话。她回想起昨夜的月光,像一支暖色的手电,被调到了最高档,越来越亮,向前指引着…如梦一般,她抛下家人,下意识追随着水里零碎的月光,来到了这条河,遇上狂风,又钻进了这条窄窄的缝。
黑石看她陷入了沉思,也不再问。况且他忽然觉得有些燥热,也许是因为太阳越升越高、快到晌午了,也可能是因为鱼一直紧紧贴着他,传出了暖暖的体温。
被卡在石缝中的鱼,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幸运的是,上游时不时冲刷下来一些小虾米和水藻,黑石用结实的胸脯把它们拦下来,给鱼当食物。鱼每次都一脸感恩地谢谢谢谢,他不屑一顾:“东谢西谢,谢个鬼嘞。”

3. 悄悄,沉默
紧挨彼此无间相处的一天天里,他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时不时打趣着回忆那场暴风灾难里对方的狼狈、顺便预测一下天气,或小声取笑岸边那只胖得走不动的螳螂,或大声争论头上那朵云到底像龙还是乌龟。再无所事事时,他俩甚至会玩“吹泡泡”的游戏——看谁能在水里吐出更大更圆的泡泡。大多数时候赢的当然是鱼——吹泡泡可是她与生俱来的特长呀。
黑石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发现,过去数百年中自己练就的沉稳和波澜不惊,突然失效了。和鱼待在一起,他仿佛穿越回刚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光——那时的他,懵懂着好奇着、对一切事物都愿意开口讨论一番,不曾担心自己是不是看上去太傻。
又一日,他俩照常肩并着肩,盯着天上飘过来的云。黑石瞅见她又开始尝试往外拔被卡住的鱼鳍,便随口问:“鱼,你想念游泳的日子吗?”
“嗯,当然。”鱼闷闷地答。
“那是什么感觉?”毕竟他从没机会体验过。
“游泳啊~”她的口气突然就愉悦起来:“就是很自由、没什么能束缚自己的感觉。风在追着我,水也跟着一起跑,往前游呀,游呀,像飞起来了……”
黑石扭头看鱼,她的眼里炯炯有光。
他突然有些落寞。
“那……,大石头,你很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感觉?”鱼学着黑石的口气问他。
“唔,”他想了想。“云从头上一片一片飘过去,叶子会落在身上。雨,雪…也统统落在身上。自己一直在这里,似乎总在经历离别。” 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故意大声叹气。想摆脱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小低落。
鱼每天都努力往前挤一丁点儿,细细的身体左右扭来扭去。直到好多好多天后,秋天来临,她全身最粗的地方——肚子,已经略微挤过了缝隙,不再那么难受了。鱼知道,这不只是自己的“成果”。
前些天的某个夜里,失眠的她听见了一场轻声细语的对话。
沙沙……沙沙……
原来,黑石为了给鱼多腾出一点空隙,每个深夜都趁她睡着后,请求脚下那群精力旺盛的小沙子跳起来用力摩挲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地磨掉了好几层皮,瘦下好几斤,才腾出了细细的缝隙。在往后的许多个黑夜里,她都假寐着,感受他在反反复复的疼痛中颤抖。她胸腔里有缺氧的窒息感,难受极了。但她始终不敢开口问原因,不敢确认一个已经猜到的答案。
日复一日,向前钻啊钻…鱼两侧的胸鳍终于完全被解放出来。她又一次可以摆动自己小小的双手了。她激动得双手乱舞,啊呀呀叫起来。被卡了整个夏天,都有点不听使唤了,她决心每天花一个下午时间,原地悬空练习着划水的姿态。
每一次,黑石都斜着眼,偷偷观察她。
4. 会痊愈的
到冬至后的第一个早晨,黑石醒来时感觉身旁空荡荡的,长久的压力消失了,鱼不见了。
他的心如同瞬间被火山爆发的滚滚烈焰碾过,东张西望中几乎变成一片荒芜。直到,终于在一片浮叶后看见她坏笑的脸。
“你终于出来了?”他缓过来,为她由衷开心。
“嗯嗯!大石头你看!”鱼飞快地摆动双鳍,小尾巴左扭右扭,还用力一蹬,做了个后空翻,水花溅了他一脸。
黑石假装嫌弃地甩了甩头上的水,却暗自惊叹:原来鱼游泳的姿态这么好看,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仔细打量她,感觉刺目极了,不知是因为波光粼粼,还是她散发出了炫目的美;嘟起的小嘴上两只深邃而快乐的圆眼睛,浑身薄薄的鱼鳞呈现出贝母色……咦,她的鱼鳞怎么了?!
他惊讶地发现,她身体两侧的鳞片大片脱落了。像被厨师操着刀背,在一左一右各划了粗粗一大道,斑斑驳驳。
“噢…”,她尴尬地捂住身侧,“还好被蹭掉了,不然我估计还卡在缝里呢。”
“…疼吗?”
“还好…会痊愈的。”她抬头看看他的眼睛,又垂下眼帘看看他的身体。
他也一样。身体右侧,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划痕。原本温润光亮的表面,被沙子摩擦得凹凸不平,伤痕累累。
“…你呢?”鱼也问。
“还好,会痊愈的。”这回轮到黑石学她说话。
他俩默默看着彼此的伤痕。
“谢谢。”鱼哭了,眼角泛出泪来。黑石又一次看到了她眼底的月光。
“东谢西谢的,谢个鬼嘞。” 他声音沙哑。
“你还会回来吗?”沉默良久,他问。
“会的。吧。”她撇过头看向远方。那边,有几个同类正在往下游的方向游去,细碎的浮冰被它们撞到一边。它们欢愉地跃起、又落下,嘻嘻哈哈着呼出热气,在冰冷的河上凝成一个又一个空心的白圈圈。
“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他说。
“嗯。”
鱼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黑石,吻上与两个季节前同样的部位。不同的是,夏天时那里还覆盖着一小片苔藓,现却只有光秃秃的伤痕。
这回,黑石丝毫没感觉到痒。事实上,经过了日积月累反复的摩擦,他那里不会再有任何知觉了。
但这一刻,他成功演出了一个影帝级的调皮的笑:哈哈啊哈哈,痒痒痒,别碰!
鱼不听话,抬起小小的鳍,先是轻轻摸了摸黑石,又紧紧环抱住他。
久违的燥热再次涌来,他感受到鱼的温度传递到自己被河水浸泡得冰冷的身体上,内里那颗石头心变得像棉花糖一样甜软,却又像冷掉的肯尼亚咖啡一样酸涩。
“再见啦。” 鱼把脑袋贴在他胸脯上道别。
“再见。” 黑石深深地抚摸鱼的脑袋,如同人类最后一次抚摸自己的小猫—— 一只一眼万年,而领回家温柔相待后,又不得不送走的流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