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三年前之所以写下这篇小说,是因为我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棒棒”里发现一个中年人,他有着白种人一样的皮肤,白种人一样的长相,白种人一样的发色,我曾经一度以为他是白种人,脑补了一部西方人落魄于东方的故事。我跟踪了他两个月,每个周末,每个没有课的下午,我都会坐一个小时的轻轨到朝天门,朝门天是重庆“棒棒”的集聚地,因为他的肤色,他不难被发现。我知道他最常接哪几家的货物,中午吃什么,他的家是什么样子,知道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没有任何人来往。后来我实在耐不住好奇,向他家门前的理发摊打听他,被告知他是白化病人,父母双亡,终身未娶,有个兄弟几年前在码头搬货时失足掉入江中淹死。这篇小说以他为原型,豆花店老板,老板残疾的儿子这些人物都有原型,我只在女人身上作了假,没有这个女人,如今重读一遍,我发现我始终对女人有“母性”的期待,这不仅仅附着在子女身上,在我的想象里,它可以是任何事物的温柔乡。
这篇小说有七千字,当时应该花了很大的心力去写,但现在忘了,我迷恋平淡却又力量的悲情叙事,这些天读了我之前写的小说,发现自己有意识地在往这方面靠,但总是不成功。举凡优秀的作品,都会让人有千般滋味堵在胸口,我不希望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足够的福气和能力当上一个小说家的话,我希望我写出东西能让读者“哽”一下。这篇依旧写得不好,当时舍不得拿出去发,三年过去了,在克服表达的耻感上面有些微进步,但也只是仗着自己当时只有19岁,年轻人嘛,犯错丢人很正常。我希望将来我会是一个比较合格的作者,我真的是这样希望。


白鬼家门口有一家卖豆花的,这家简陋的豆花铺老王已经开了十几年,是码头那群搬石工的固定饭点。每天上午十点白鬼路过那条路,都能看见老王把煮好的豆花盛在一个大的铝制盆里,放在污水横流的地上。
到了中午,豆花铺前会挤满一大群打着赤膊的工人,这时老王会麻利的从铝制盆里舀出一碗碗豆花递给他们,工人们就会在一片汗臭味儿中夹起豆花拌着蘸水下饭。
白鬼认得那个铝制盆,当年这么大的铝制盆在十几年前可是个稀罕货,价钱贵不说关键是还不容易买到,老王跑遍了整个县城才买到这么一个,拿回家专门给自己的儿子洗澡用。大伙都笑他不识好货,他还理直气壮“我儿子就该用最好的。”但还没用到一年,老王就把这盆子拿来盛豆花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小娃随便用什么洗澡都可以,用这盆子洗澡太浪费了。”别人笑他,“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老王听了也不再搭理,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白鬼路过豆花铺子,再往前走几步,白鬼就看到老王儿子以一种极度畸形的姿态瘫坐在轮椅上,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天还是八月,热得让人心慌,但白鬼还是被这一道冰冷的目光给沁了一下。白鬼看了他一眼,一双冷峻的眼睛下面是一张流着哈喇子的嘴,口水一丝连着一丝滴在他的腿上。那双腿向左歪到一个令人惊讶的程度,可他的上半身却是正直的,白鬼一直觉得是老王把他从腰间拆解开,然后安装了一个能任意转动的轴承。
白鬼并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荒谬,毕竟老王把自家老婆都白送给自己了。
白鬼摇头不再想,再往前走几步,就进了家门。屋子没有窗,一踏进去,一片漆黑。白鬼摸索着开了灯,就看见老王媳妇儿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媳妇儿很虎。”白鬼心里清楚。
白鬼和老王一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他搬来时这女人已经给老王做了两年媳妇儿。十六年里白鬼每天夜里都能听见这女人在和老王干仗,这女人身材高大结实,一只手张开来比老王脸都大。老王打她不过,就叫他老子一起来收拾他媳妇儿。
他老子早年当混混,提着一把砍刀在街上呼风唤雨。后来遭人耍阴招,被人卸掉三只脚趾三只手指,外加一条从额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当年他老子从刀下捡了一条命,跑到铁轨旁扒火车,在煤车里躺了一天一夜,车上的煤灰融进脸上翻出来的皮肉里,自愈后脸上就像爬了一条蜿蜒狰狞的黑蜈蚣。
帮儿子收拾自家媳妇儿的时候,他一般负责把那女人手脚捆住。他身体壮,力气大,用自己的手脚把女人的手脚缠住往床上一坐,任神仙也奈何不动他。
这时老王就会抽出一条皮带,任意地往自己媳妇儿的身上抽。每抽一下,他媳妇儿便叫骂一句。老王抽得越厉害,他媳妇儿也便骂得越厉害。这女人嗓门儿大,平时说起话声音比男人还粗,哭喊叫骂起来那声音更是像夜里狂风刮过空巷子时嘶嚎,带有十足的劲道,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去填满这无穷无尽的黑夜。只听一声,就能让人背皮发麻。
白鬼搬来的第三年,老王媳妇儿生了一个儿子。之后的一年,白鬼都很少再听到那女人在夜里的哭嚎。倒时常见到老王把儿子抱在怀里去走街串巷,中午还会把儿子抱进铺里,每一个中午来吃饭的人,在等菜上桌的时候都会逗逗他儿子。
他儿子那么小就能认人,谁对他好,他都能记着,下次那个人再来的时候他会跟那人亲热。如果谁对他不好,他也能记着,要是那人还来逗他的话,他一准会哭。其他工人见了,都会从端碗夹菜的动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着老王比大拇指,“老王行啊,生个儿子这么小就这么机灵,以后肯定有出息。”
老王正在手忙脚乱的端菜送饭,听了这句话,也不言语,笑出满脸褶子,乐乐呵呵的冲说话的那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后又继续端着饭菜满堂跑。
忙过中午那阵,老王会坐在巷子里搂着儿子,捏捏手又捏捏脚,逗着他玩。有一天,老王发觉他儿子好像只上半身在生长发育,下半身还仍像刚出生时那样细小。老王把儿子抱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大夫说“你这娃不好弄啊,是个先天性的下肢瘫痪。”
老王问“啥叫先天性的下肢瘫痪啊?”
“就是你这娃腿没法使,以后站不起来。”
老王听了,愣了一下,想冲上去给那医生一拳的时候瞥见了站在角落的保安,老王看了看插在那保安腰间的警棍,一下子没了劲儿。出了医院门,坐在花坛边抽了半包烟,边抽边看在花坛里玩耍的话。娃瞅见老王在看他,直冲着老王笑。老王见了,把烟头往娃衣服上一扔,“没出息的东西!”
老王把娃抱回家的时候他媳妇儿正站在水槽边给娃洗屎尿片,老王见了把娃使劲往水槽里一扔,说“你看你这个废物生了个什么废物!”娃的脑袋恰好磕在水槽的边角上,女人把娃抱起来,也顾不上擦擦儿子正在流血的头,冲过去操起手就给了老王一巴掌,差点把老王扇下台阶去,老王一看这架势,高声就叫他老子赶快出来。
他老子正在屋里看电视呢,出来时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他倚在门框边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老王,看了看儿媳,也看了看娃,走过去把手里瓜子往老王身上一扔,转身从女人手里抱过娃来就进了屋,任凭老王在背后怎么叫也不理。
老爷子回屋后在柜里找出一个老旧得已经掉了药的创口贴随手贴在孙子头上,也不关心止不止得住血,把孙子放在床上任他哭闹,继续嗑着瓜子儿看自个儿的电视。
老爷子从来就看不起自己这个窝囊废儿子,帮他打媳妇儿也只是遵从了自己年轻时在道上混的规矩。不过老爷子自己也觉得女人在家就是该对男人言听计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况且这窝囊废的媳妇儿这么虎,教训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这娘们心里怕是不止一次的想杀我吧”,老爷子每次看到媳妇儿都会这样想,不过老爷子心里头也纳闷儿“这么多年下来,能找着机会杀我的次数多得是,也没见这媳妇儿下手”。后来老没发觉女人有那方面的想法,老爷子就在心里琢磨“下次那窝囊废再喊我捆他媳妇儿我就不去了,这窝囊废每次一打不赢他媳妇儿就号着找我来帮忙,这么大人了还被女人打哭,没出息的东西!”
但每次看到儿子顶着一头明显被大力揪过的头发和明显红了半边的脸来叫自己去帮忙,都没忍住,还是会跟着儿子进屋给了那媳妇儿一点教训。
当天老爷子在屋里听见老王在外面冲他媳妇儿吼,知道自己这孙子是个残废,心想“这窝囊废连他娘的生个好娃的能力都没有,还管他做求用。”从那天以后,老爷子真的再没有理会过老王两口子的打架吵嘴,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抢着抱孙子,当他没有这个孙子。每天吃了饭就坐在巷头和人下象棋,有时候输了棋气不过就操起拳头和几个老鬼干一架,多数是几个人联合起来打他,晚上鼻青脸肿的回家,也没人过问,自个儿洗把脸看会儿电视就上床睡觉了。
也就是那天,白鬼第一次听到了老王的哭叫声,和他媳妇儿不同的是老王边挨打边求饶,一句硬话也不敢说。
后来白鬼听见外面没声了,跑出去看,见老王倦缩在地上,哭得都快没气儿了。他媳妇儿站在他边上,隐在阴暗里,手里拿着根棍子,肩膀抖得厉害,也不知道是气还是哭。
那晚月光很亮,铺在老王身上,让他周身干净得像一个死去了多年的人。月光也打在老王媳妇儿一半的脸上,有几缕头发散在腮边,被口水浸湿的嘴唇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从那以后,白鬼没在夜里再听见女人的哭喊叫骂声,顶多就是老王两口子的几句吵嘴和屋里桌椅板凳砸在墙上的声音。
有天傍晚,白鬼路过豆花铺,看见老王一个人坐在灯底下喝酒,把面前的花生米有一颗没一颗的夹起来吃。老王也看见白鬼正从铺子门前过,就提声叫住了白鬼,挥手叫他进来坐。
“白鬼头,我咋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爹啊?”
“死了,没啥好说。”
老王一听,夹起一颗花生米,边嚼边说“死了好啊,你看我有爹还不如没爹呢,我他娘的真想有时候拿把刀把他杀了。”
白鬼看着他不说话。
老王接着说“哎你觉得杀自个儿亲爹会是啥感觉?”
白鬼笑了笑,没接话,把老王给自己斟的酒一口没喝的推回给他,起身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四天前,老王提了一条牛腿揣着一瓶白酒来找白鬼,俩人唠了一会儿嗑,老王突然一拍大腿,“白鬼头,我媳妇儿以后就让给你了。”说完就拍拍屁股走了。
当天晚上,老王媳妇儿就背了个包敲响了白鬼的门。第一晚,白鬼把自个儿的床让给女人睡,自己睡地上。第二晚也是一样。第三晚,女人叫白鬼到床上来睡,这是三天以来她对百鬼说的第一句话。早上起床时,白鬼看见女人身上布满了棍棒打过的痕迹,背后一条棒印尤为明显,一条乌黑的淤青从左肩延伸到腰部,左肩那一团棒印都已经淤积成污血。
“老王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白鬼在心里骂了一句。
第四晚,白鬼在床上完事以后,正准备入睡,突然感觉脖颈一片冰凉。往下一看,发现女人抵了一把匕首在那儿。
白鬼还没来得及说话,女人就先开口“如果今晚我去把那群王八犊子都杀了,你会不会带我走?”
白鬼不吭声,把匕首往外推,第一下没推开。第二下用了点力,女人半边身子都被那股力带出去,跪坐在床上。
白鬼起床穿好裤子,把前两晚的被褥重新找出来铺在地上,躺在上面睡了。
二人一夜无话,早晨起来的时候,白鬼看见女人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姿势坐在床上。好像没感觉到白鬼起来了,身子一动不动,眼神散在白鬼睡的地铺上。
“老王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白鬼看着坐在床边的女人心里这样想。
白鬼从地上捡起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丢在女人身上,松了松裤腰带,带上纤绳就出了门。
这天上午白鬼没有出工,他坐在码头边上,回想起老王躺在女人脚边哭的那天晚上,把门开了一条缝儿,透过那条缝里看到女人把老王打得满地打滚嘶声求饶,这女人既不理会也不言语,机械的挥舞手里的棒子,那棒子伴随着沉闷的破风声,一下一下的打在老王身上。白鬼后来回想,觉得自己肯定是在那一晚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白鬼闲坐在码头上不开工,这是十几年来算得上是罕见的情景,几乎每一个赶来做工的人路过他时都会问一句“白鬼头,坐这干啥?还不快去开工。”问的人好像也不在意白鬼回答,边问边自顾自的走了。
白鬼回过神来,看了看在下面码头上做工的人群,心里苦笑了一下。
平日做工的人群里,白鬼总是最显眼的那个。一片黝黑的脊背里就属他的背梁最白。白鬼不光脊背白,他从头发到脚趾都白的渗人。
十二岁之前,白鬼一直跟着父亲。每天上午十点过后,他父亲会让白鬼脱个精光站在院子里,他父亲就坐在院门口守着。
过路的人问“你家娃在干啥呢?”
他父亲回“我这娃白得不像话,让他晒晒太阳,晒黑了就好了。”
人接着问“那下雨时咋办呐?”
父亲又说“也站!听人说雨水淋了下次再晒效果会更好。”
又问“那有用吗?”
“还没用咧!这得要等!你看那茄子,不也是开始透白,经过雨淋日晒,不就慢慢变黑了嘛!”
路过的人听了,便不再接话,看了看站在院子里的白鬼,摇摇头,笑着走了。
白鬼后来回想起这段时间,总是觉得自己记忆是断断续续的。
他只记得夏天他站在院子里,太阳晒得他皮肤火烧火燎的疼。记忆从这开始丢失,再记起的时候就是他躺在地上,首先是感到背部一阵烧灼的疼痛,然后是身上一下一下被抽打的感觉,最后是听到他父亲手里挥舞的树皮条“嗉嗉”的破风声伴随着他的叫骂声“小兔崽子,还给老子装晕,滚起来!”
有时白鬼实在站不起来,他父亲就会端一盆冷水临头浇来,刺得白鬼皮肤一阵钻心的疼。他父亲一见白鬼悠悠转醒,踢他一脚,“快给老子滚起来!”
到了冬天,他父亲会让白鬼滚满一身煤灰赤条条地站在雪地里。在白鬼的村里有句老话“冬天惹煤上身,让天上下的雪把身上的煤灰都吃干净,接下来的一年里,雪神都会记住你,保佑你一年都不会挨冻。”村里的老人们用这句话劝白鬼父亲“一年不挨冻,说明心里有火嘛,皮肤就会从内里到外部慢慢变黑了嘛。”白鬼父亲信了这两句,所以就让白鬼每年冬天都在站在院子里挨冻,知道雪水把身上煤灰洗干净了才准进屋。有时雪下得不大,到了傍晚白鬼进屋吃饭时身上还挂着丁点煤灰,他父亲见了,总是要操起棍子打上一顿才准白鬼吃饭。
每到过年时,院门口就会聚集一群出来放鞭炮的小孩。他们会齐声冲着白鬼喊“白小鬼,羞羞羞!光着屁股给人看!人不看,涂点煤灰作装扮!”说完,就一窝蜂的笑着跑了。白鬼父亲听了,也觉得这名字好笑,以后索性也干脆叫自己儿子“白鬼”。
白鬼十二岁的一天,他父亲就像往常一样坐在院门口打瞌睡。白鬼站在太阳底下看了他一眼,去偏房里拿了一把砍柴刀出来,然后走到他父亲面前,迎头劈下。白鬼蹲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父亲那张已经开裂到鼻尖的脸。随后就回屋收拾了点东西,离开了家。
白鬼出了村子后,落下一种毛病,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他哪儿都不能去,必须得待在有屋檐的地方才行。出去找活干,没人能忍受得了他这毛病。后来白鬼讨了三年饭,才知道自己的白皮肤原来是一种病,还是一种再怎么晒太阳也治不好的病。
十五岁那年,白鬼开始在码头搬石头,他是码头最小的搬石工。在桥洞睡了两年后,白鬼成了老王一家的邻居。
白鬼这辈子没有过女人,也不敢想有一个女人。所以老王媳妇儿来白鬼屋里的前两天夜里,白鬼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半夜里白鬼坐起身来望着女人睡着的方向,虽然屋子里漆黑啥也看不见,但白鬼总是觉得空气里都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气味,他觉得特别好闻。
“老王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白鬼这几天在夜里总会这样在心里骂一句。
这天上午白鬼在码头坐了一会儿后,绕到一个地摊前买下了全部的老鼠药,再回到码头找了个石头把药砸成粉。
上午十点白鬼路过老王家豆花铺时,被老王叫进铺里坐。这四天以来,老王对白鬼比以前客气了不少。白鬼坐在长凳上,看着自己面前那一盆满满的豆花,迅速地掀起罩在上面的那一层白纱,把裤兜里装的老鼠药掏出来全倒进去。
老王转过身来,看见白鬼正在用筷子划拉盆里的胆水,笑着说“怎么着?想吃豆花了?我给你盛一碗,你别划拉了,待会儿弄散就不好了。”说着,就盛了一晚豆花递给白鬼。
白鬼起身的时候,发现老王儿子坐在轮椅上地一直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钉子一样,狠狠地扎在自己身上。白鬼也冷冰冰地盯着他,接过老王递来的豆花后,也没吃,就那样端着回了屋。
一进屋,就看见女人还是夜里那姿势,被白鬼开门时透进来的光刺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白鬼,也看见了白鬼手里端的那碗豆花。
她慢慢起床,下床时还打了个趔趄,走到白鬼面前,接过那碗豆花,回身抽了双筷子,夹起一块豆花,作势就要往嘴里喂。白鬼手一挡,碗被挥到地上,一声清脆。
女人蹲下来,捡起地上被摔碎了的豆花还要往嘴巴里喂。白鬼一把攥住她手,低吼一声说“等着!”
“那群王八蛋不就是盼着我死吗?老王这么些年没给你送过豆花,今天送了一碗给你不就是让你给我带来让我死的吗?”女人强忍住身体的抖动,这话说得字句之前都听得出牙齿碰撞。
白鬼没搭话,用脚在那坨摔碎了的豆花上呲了呲。
白鬼和女人一直待在屋里,听屋外响过了叫骂声,哭喊声,尖叫声,救护车声,警车声……嘈杂了一下午,他俩也始终没出门。
午夜过后,外面终于一片死寂。女人从地上捡起一块豆花,凑近闻了闻。随后扔掉豆花,睡进地铺,躺在白鬼身边,隔着那张看不出颜色的破毯子,拥抱着他,白鬼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间,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那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了解。然而这一刹那,已经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白鬼问“你喜欢夜晚吗?”
女人说“不喜欢。”
白鬼又说“我也不喜欢夜晚,但我喜欢夜晚的月光。”
女人不接话,朝白鬼身边靠了靠。门外洒了一片清亮的月光,偶尔也能听见汽车开过的声音。她知道这样的夜晚对她来说已经足够美好了,白鬼也知道这样的夜晚对于自己来说太难得了。
白鬼握着女人的手,用自己手里粗厚的茧子去感受女人手里的茧。心里想起在女人搬来自己屋里的第二天,她儿子拦在自己出工的路上,说“你能不能帮我把王学国杀了。”
白鬼问“为啥要杀你爸?”
她儿子说“因为他该死。”这话从他那张流着口水的嘴里说出来,有股怪异的戏谑味道。
白鬼看了他一会儿,回想起自己最近没在晚上听见过女人的叫骂,就问他“你是不是打了你妈?”
她儿子说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晚他俩吵架,王学国抄起手边的一把凳子往我妈身上砸,我妈正要冲上去打他,就在背后挨了我一棍子,一下打得她站不起来。王学国看见了就立马冲过去对我妈拳打脚踢,还边打边说‘死婆娘,老子不帮我儿子总要帮我,我看你还横什么横!’我妈倒在地上一直没吭声,她老是想站起来,我每次一看见她这样就打她一棍子。”边说还比了个用棍子打的手势。
他说完这段话,流下来的口水已经在裤子上积成一个小水洼。
白鬼看了眼那个水洼,没再继续问,也没说愿不愿意,拍了拍他的肩就走出了巷子。
白鬼不是不知道老王早就想把他媳妇儿送人,只是这么多年来女人一直不愿意走。但她也从不干涉老王在外面找小姐,有时老王甚至把小姐带回家里来,她也当做视而不见。
白鬼想起这些年女人给这个儿子收拾大小便,把他的屎尿片从小洗到大,靠一个人的力气把他从楼里背上背下,还特意裁剪了几块皮布捆在搭在他的腿上防止口水滴湿裤子……
那天白鬼出完工,回来就看见她儿子坐在巷口等自己,白鬼走过去,听见她儿子说“你不帮我,我自己也会杀了王学国,我打我妈,是为了能让她离开这个家。”说完就推着轮椅走了。
白鬼又想起那天下完老鼠药后,进屋之前看了一眼老王的铺子,他儿子把轮椅滑到白鬼之前待的位置,掀起白纱用筷子搅拌里面的胆水。老王见了,一巴掌拍在他儿子头上,“废物!把老子的豆花搅碎了有你好受的,滚一边去,看着你就烦!”
这时白鬼怀里的女人又往自己的身边挤了挤,白鬼抽出一只手搂着她,脸朝着女人的方向,仍然是一片漆黑,但这次白鬼不仅能闻到那种美好的气味,还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女人的呼吸,这晚白鬼踏踏实实的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街坊在议论,说“老王家那儿子真不是个东西,把老鼠药下在豆花饭里,昨中午吃了豆花饭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死掉了。”
有人插嘴“你咋知道是他儿子下的药?”
那人说“我老公在警察局当清洁工,昨夜里偷听来的,说是老王家儿子自己坦白的。”
又有人说“哎哟那老王这几年这真就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在家,伺候这么个残废十几年,到头来还把自己命搭上。”
白鬼和女人在屋里听见了街坊的议论,谁也没说话。他俩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上午,女人突然转过来头问白鬼“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白鬼说“不知道。”
女人听了这话,像人偶般麻木地把头转回去,用几乎微弱得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白鬼翻过身正对着女人,看着女人苍白的脸色,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他明白他俩都有道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