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家园——悼奶奶
消逝的家园——悼奶奶
2021年6月14日，我回了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
老家位于黄土高坡上，家园是窑洞，那个院子，从一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到现在只剩下爷爷奶奶两个人住。
院子的大门是两扇对开的枣红色大铁门，背着行囊的我走进院子，如多年前我回来一样，恍然看见奶奶站在窑洞门口，望着我，愣了两秒钟，急切地走到我跟前，开口唤道：“妮儿……”一开口便满眼泪花。
从进了门那一刻起，我如行尸走肉般“执行”着长辈的“指示”，妈妈让我去棺材前给奶奶烧纸，我便去烧纸跪拜，小姑跪地嚎啕大哭，吓了我一跳，为什么哭的如此撕心裂肺？我没有眼泪，我流不出眼泪，望着相框中的奶奶，她比我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但面目依然慈祥和善，眼睛清澈，神态淡定，老去的容颜并没有改变她的美丽模样，据说，奶奶年轻时是六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进了奶奶的窑洞，看见她站在灶台前忙活着生火，每次我回来时，奶奶总是从鸡窝里捡起两枚新鲜的鸡蛋冲给我喝，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蛋汤，喝上一口，鲜美浓香的滋味在口中炸裂，直冲鼻腔，顿觉神清气爽，旅途带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这味道深深的刻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家的味道，奶奶的味道……
天色已晚，家里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一波又一波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来和我说话，问着“你今年多大了？在干什么？”诸如此类同样的问题，我机械地回答着，心里却急切地想离开，我想像每次回来那样，天黑了，睡在奶奶身旁，依偎着奶奶，这令我很安心。奶奶笑说对我说，小时候的我总是霸占她身边的位置，把我小姑姑推到一边，让我小姑姑每天都气得惊天动地的哭。那一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只记得，我在一张单人床上醒来……
大院东侧的那颗老核桃树今年结果非常繁茂，我特别喜欢吃核桃花，核桃花脆脆的，一股天然的清甜，与粉丝或者绿豆芽凉拌，加几滴家乡的小米醋，别提多好吃了！每年春天，奶奶都会在树下给我捡拾核桃花，晒干摘干净，托人捎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去年三姑给我带到北京，说我奶奶眼睛花了，还坚持给我捡核桃花，奶奶说不知道还能给我捡几年……
浑然不觉中，到了“办事”那一天，老家的婚丧嫁娶风俗千百年来没有什么改变，繁琐的仪式令人麻木，一群披麻戴孝的晚辈们跪在地上，唱诺般的哭灵此起彼伏，丧乐队在旁边奏乐，形成一种奇特的声音漩涡，跪在人群中的我，用灵敏的耳朵在漩涡中辨别着每个人的哭声，竟然听出了谁是真情谁是假意，谁在表演谁在敷衍。听到妈妈悲痛欲绝嘶哑的哭声，我双眼的泪水慢慢聚集起来，我努力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无节制的流，泪水形成泪珠挂在了睫毛上，我能看到泪珠在光照下呈五颜六色，宛如彩虹一般，终于，睫毛承受不住沉重的泪珠，两颗眼泪滴落在地上，很大的两滴，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两眼之间的距离是这个宽度，耳中一切声音消失了，只听到奶奶对我说：“妮儿，看你的眼窝哦，大大的眼珠子，多好看嘛”……
下午的阳光灿烂起来，蓝色的天空中白云飘荡，姑姑说那是瑞云，南天门开了，迎接奶奶。土葬在极具仪式感中顺利进行，阳光从硕大的花圈后面照射下来，那些花花绿绿的花儿半透明状，美得仿佛是一幅幅油画，此情此景美丽而梦幻。每个人抓了一把黄土洒在崭新的墓地，那些花圈花篮堆在一起烧了起来，火光与阳光交融，产生一种无法用具体颜色形容的色彩，在这种色彩中，奶奶用温柔的声音说话，而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临行前，我去了以前儿时住的老院子，全然崩塌，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那里曾经是住着好几家人的四合院， 恍惚之间，仿若回到了儿时，我们这些孩子满院子追逐嬉戏，时常听祖奶奶说起奶奶的故事，奶奶从小没了娘亲，小小年纪就担起养家糊口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与我爷爷成亲后，生了三男四女，两个儿子都英年早逝，长大后的我才懂，奶奶受了多大的苦，内心是多么的煎熬与折磨，但她从未谈起过，她把最体贴的爱都给了活着的家人，而每个夜晚她都无声的哭泣，总是从梦呓中惊醒，她对每一个晚辈，儿女或者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惦念牵挂，把最好吃的留着他们吃，对每个人都献出最深切的情意，唯独忽略了自己，在这个四合院，奶奶经常昏厥过去，每每那时刻都令我无比的恐惧，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病，现在，我懂了。直到搬进了坡下新修的窑洞，奶奶“犯病”的几率低了，全家人都很欣慰。听说，自从搬出这个四合院之后，没有人再回去看过，老村子在寂寞中悄然消逝……
翌日，我启程回京，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风景、建筑一一往后退去，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惶恐情绪在心底里盘旋而上，冲向头顶，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心脏绞痛，呼吸停顿，双眼发黑，无力感袭击，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决堤的黄河，汹涌倾泻……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奶奶永远的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唤我“妮儿”了，再也喝不到她给我冲的鸡蛋汤，再也没有人给我捡拾核桃花，再也没有宽慰安心的怀抱，就像列车前行中窗外后退的风景，就像儿时消逝的四合院，没有奶奶的家，渐渐不再有人回去，若干年后便荒芜、坍塌、消逝。
不记得谁说过“一个人的真正死亡，是记得他的最后一个人死亡。”
奶奶，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我也学会了做好吃的揪面片，你回来吃好不好？
奶奶，我想你，想念你……
伏食尚飨！
2021年6月28日星期一
孙女：君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