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馋嘴回忆和面馆老翁
我所居住长大的小镇盛产盐矿和石膏,同时也盛产好厨子和老饕。这儿的人嘴刁得很,肯为佳肴美食上刀山下火海,不管多远都驱车赴会,如果不满意也绝不会敷衍了事,当着服务员的面嫌弃的比比皆是,总而言之,这里的人外出只会有两种结果,吃不惯外面的菜落魄而归或是抖擞精神自己做厨子。这里虽是小县城,但物价却不低,这样的牢骚我从小听得不少,常有人形容是“三线的收入,迪拜的消费”,这样的话可以说是毫不夸张,这里收入增速像中年人的头发一样没了踪影,消费水平却如发际线一样猛烈倒逼。当然我觉得这更多的是餐饮业的发达给人的错觉反馈,太丰盛了,可选项多了消费水涨船高不奇怪,用我爸的话来说,就是在这儿早餐可以一个月每天不重样。这里的饮食,虽然是地处湖北,但并不以湖北菜为唯一正选,一天四顿,从早餐到宵夜几乎能把八大菜系全给纳入囊中。具体原因我也不懂,但外地厨师的驻扎频率确实很高。
就我所知的,有因为老婆生孩子于是就地安家的东北厨师,他家的饺子馆常是我初中下晚自习后的能量补给站,虽然不顺路,但我总会时不时去光顾一次。他家的餐点只有饺子,但却能火爆到从早餐档撑到宵夜档,食客多是外带食用,都是周遭麻将馆的常客,带到自己的位上大快朵颐,以免被他人占去,而我则可以独享小小的馆室。大多数时间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店里是老式装修,白瓷砖贴墙,方窄木桌和长凳,没有电视,听着后厨的锅炉烧水声,嚼一口饺子,抿一口面汤,趁老板打包的功夫嗅一口新出锅的饺子。通常第三份外带送出后,我的盘也空了,慢慢晃出门吸口冷空气,身子暖了,全身都是饺子香!老板长相神似《妙厨老爹》里的老爸,但更闷一些,不常露面,只在点单和上菜时才会浮出后厨。每个充能后的夜里,天空都好似多了点亮,更蓝了些。他的寡言,是吸引我的另一原因,我喜欢安静的环境,不做多余的交流,每次用餐都似一种默契,没有人催你也没有人赶你。这里有着世外桃源的安宁。我常想象他在我走后不露声色地收拾用毕的餐具,稳稳地走进后厨,和面团一起候着下一个堂食的顾客。
另一家印象深刻的店叫大连美食,坐落于市一中的西南角方向,学校西门还没封禁的时候,门庭若市是这家的常态,这里是属于学生的小食堂,非学生群体需另择时间进餐,因为根本挤不进去。店内装潢简单干净,用现在的眼光的看应该是属于简约风装修,只用绿白两色装点。和店里冷淡的主色调相反,老板的胸腔是火热的,因为担心学生不够吃,非常细心地给每个点单的学生宣传不够可以添,不忙的时候甚至会端着小锅挨个推销。来这里吃饭的人,可能除了味蕾的追求外,更多的是被这儿家庭般的温暖氛围给收割了。第一次来时我还不是高中生,为了来打探升学后的伙食情况特地来市一中附近摸底,在我爸的推荐下选了这家店,由于未到饭点,我算是唯一的客人,于是喜提老板攀谈环节,闲聊间隙还给我推荐了自家套餐,托他的福,我最终攻克了易尴尬羞涩的毛病,衣服尺码也迅速大了一号。btw虽然店名叫大连美食,但并不卖大连特色餐点,菜单只是寻常的盖浇饭套餐,牌匾可能是老板身为大连人的骄傲吧。
有一家早餐店是我高中时代的最爱,去过一次后我也成了常客,名叫宜宾燃面。老板是四川人,暂不清楚为什么举家搬来这个三无小镇,不过他们确实已经在本地稳扎了,日日火爆,但客源年龄分层较大连美食更为多样化,这也是手艺被当地人承认的佐证。店里主打川渝面食,卖燃面、渣渣面和各种口味的小面,并免费供应海藻汤,这在小镇并不常见。全新的口感和调味对于从小吃本地化热干面的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早晨天蒙蒙亮,赶到店里要一碗三两的素燃面打包,趁着温热嗍进嘴里,这家店的面食不似别处的烫嘴,连热度都是缓和的,像麻薯,特制的料香一点一点旋进侵入,面已下咽但香味还留存在口腔,最后以一碗海藻汤收尾,不咸不淡,一切都刚刚好。店址离大连美食不远,蛰居在正对市一中西门的小巷里。小巷内常年游离着卖各类吃食的小贩,从早到晚都不缺吆喝声,宜宾燃面有着本地餐馆一线的实力,自然也有同级别的骄傲,从不掺和早餐档以外的生意,每天卖完收工,到点下班,对嗜睡又嘴馋的人极不友好。
高中毕业后我就去的比较少了,因为我起不来早床,而且有点远,需要骑自行车。从川渝旅行回来后,我不仅惊讶于店里的味道竟如此正宗,同时也又点燃了馋嘴的热情。为了不出差错,特意起了个早,到店里刚过七点半,但已是一座难求的状态了,只好先点好单再伺机谋一个座。由于就餐高峰期,待我上桌时店里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洋溢着下班的愉快气氛,而事情就这么平淡地发生了。
当时我正在卷第二口面,正对面的电视机刚播完早间新闻,正在转播一场不知道谁对谁的球赛,由于后背刚好被炽热的太阳光蹭到,我的心情也和镜头里的运动员一样焦灼。和我一样焦灼的还有老板,其貌不扬的核心人物,此时正处于风暴中心,旋风正与他交涉,可与男性刻板印象一致的不善言辞使他无法周旋,同时程序般的预设对话又显示出这并不是第一次,不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我以为是又有一名慕名而来的食客给老板激动的。
这位风一样的男子大约六十左右,容貌已经初显老态,老年斑集中在脸的下半部分,像未擦净的酱渍,但精神容貌很好,背板绷直,脚上是耐磨的户外靴,下身是大口袋的深蓝牛仔裤,装着一瓶380ml的农夫山泉,上身则是浅色polo衫和深色渔夫马甲的搭配,全身都很干净、很整洁,与他相比,老板反而是那个略显凌乱的人。
“我要买嗲七滴(我要买点吃的)”
老翁如此说道,语气平淡。如果光听这一句,无比正常,正常点单询价的初步骤,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地理位置就有点稍显反常:为了方便食客快速点单,店里已将菜单装潢成了墙面,不仅精确到了不同餐品的价格,还标上了不同分量的价格变化,甚至还标注上了免费的辅料餐品,不仅熟客连第一次来的食客也能迅速掌握店里餐品的全部信息,一般来说不该有点单问题啊?
在我愣神的时机,隔壁桌已开始窃声议论了, 悉悉窣窣地,像恶魔低语,嚼舌根的间隙还能见缝插针猛嘬几口面条,说来也奇怪,那么夸张的大嘴,也差点因为语速过快而不协调,真是够难为他们的。
老翁还在尝试点单,但却迟迟说不出餐点的名字,只能一遍遍重复核心要求:“要七滴”。会不会是不识字?我这样想着,像是要给我演示一样,老板开始给老翁挨个介绍店里的餐品,详细到各类调料在不同餐品里是如何分配的,结果是不明朗的,老翁仍然不得要领。
会不会是喜好喝早酒的老年人?只为买盘下酒菜。假设再一次落空,老翁开始强调想要正宗特色菜,老板于是开始挨个推荐,换来的依旧是不理不睬,同时因为交流不通畅,老翁开始略微急躁不安,他先是强调自己因仰慕已久特地走了很远来店里,只为尝尝店里的特色,接着开始抒发自己未能圆梦的遗憾,逻辑非常清晰有力,可一旦老板开始问老翁想吃什么,一切就又回到起点。
我开始觉得这种对话模式似曾相识。网络上的热点议题,争论是不少的,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点钻牛角尖的魔怔人则更多,可能他们并非是不想聊下去,只是和老翁一样自己预设了结束话题的选项,早早地将话题锁死在自己能理解接受的部分,就像RPG里的NPC,在程序预设的对话里对答如流,跳出框架就只能重复断句。
没有骚乱,就像来时的轻盈,他离开得也潇洒,春风满面地和老板告了别,说明天再来,夹着伞慢慢走了,老板也招呼他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店员笑嘻嘻朝向其他客人并用手指在头侧面画圈,气氛一片祥和,看来老翁也是店里常客,虽然扑了空。
我开始为他感到惋惜,他是否是真的想尝这家的特色菜,还是说他其实并不明白他所说内容的意义,无论哪一种都尤为可惜。初中毕业后,老街区的饺子馆就歇了业,老板带着老婆孩子回了东北,我一直等到上大学才在外地吃到了一样的味道。高二时,大连美食因经营不善转包给了其他人,味道与服务双双迫降,逐渐沦为和流动商贩抢客流的存在,前不久去学校周边散步时发现已没了踪影。
食色性也,吃喝是一大幸事,我衷心希望他真的只是个说话不利索的轴老翁,而不是如其他人猜测的身体不适。当然,同样的祝愿也致以网络上的魔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