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茫茫
两茫茫
在这样的天气里,想把自己的身体上晾满衣服,站在田野上,慢慢吹干。宋洋靠在桥上,这样想着,看着脚下水面上忙碌的船只,船夫们像一排燕子,享受的是湿到干的过程。一只木船静静泊在河岸,船上有一个老人,水就像并不是他的依靠而是他的乐趣。船身光滑,上面布满了蟹爪般精美的纹理,与水的柔腻相吻合。宋洋下到水边,坐上木船,想用默然让老人带他去对岸。宋洋觉得会在对面的古镇上寻找到温暖,而在身后这个与古镇一水相隔的城市并没有寻找到什么。就像长久摊开的两双手掌,重新握在一起时,会感到巨大的温差,他会为这种惊异而长叹。
老人会带宋洋到对岸,只不过要先去对岸的一座山上。老人给宋洋讲了身后城市的发展和对岸古镇以前的繁荣,老人说十多年前他从古镇迁到身后的城市,幸运的拥揽了两处的繁荣。他一直在问宋洋的问题,比如问宋洋今年多大了,宋洋说和身后的十七个桥洞的数目一样,只不过它们享受的时间是水堆积的温柔。宋洋一直愉快的回答,他很喜欢这些细微而又安详的问题。就像问你穿了几件衣服,又问你水深几尺啊,就像水深就是你衣服的厚度。木船或快或慢全凭宋洋对岸上事物的钟爱度而定。
船上有一束菊花,就像一群蜷缩着的黄色蝴蝶。宋洋从这些花和老人工整的衣服上,猜出了老人的去向。从船靠岸后,一直到上山的这段时间里,宋洋一直很安静。到了一片空旷的山坡,背后可以看到空旷水面旁的古镇,各种枯萎的黄色植物,和阳光遥相呼应。老人把菊花放在一座墓前,说,她只比我大两岁,然后与墓并排坐下,一阵触动,就像受到了风的轻微攻击,这种轻微的攻击,只有宋洋才能感受到。他和老人像两粒种子,只有最原始的生长欲望,看到的一切都是最美的太阳。老人对着墓碑微笑,宋洋远远的看着,就像欣赏一场没有温度的火焰,既不失去自身的美,又不至于灼烧到旁边无辜观赏的人。墓碑上记录她死的时候十九岁,而活到现在该七十岁了,看着这庞大的时间和身边的老人,宋洋在种种猜想中自己感动了自己。在阳光下,宋洋眉毛刻画的纹路明显,是庄重的黑色。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圣洁的像童子的少年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哭吗?你很年轻,像咬下一只没有核的樱桃,感触到的是最柔软的部分,就像月亮在水里最美,柔弱才有资格接纳柔弱,而我把最坚硬的部分也咬下了,所以不会哭。”
墓旁边是秋天所属的植物,带着本应有的颜色,两个小孩从山下上来,身上穿着被风灌得满满的白衣服,在秋天里特别的耀眼,就像向日葵上膨松着霜。他们争论着:
“难道我们不该上去看看奶奶吗?她已经两个月没有下到镇上去了。”
“那你不知道我们带着这么多的东西,会很沉吗?”
宋洋淌过一片荒草,帮他们提起了东西,老人跟在后面,很愿意把他们送到奶奶家,他们高兴的引着路,一个高一点的孩子回过头看着老人对另一个说孩子说:
“弟弟,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们看过很多次,你难道不觉得他年轻的时候很像我们爷爷吗?”
“你能让我摸摸你脖子后面吗?我奶奶说爷爷脖子后面有一颗痣。”
老人抱起了他。
“你脖子后面没有痣啊。我们到奶奶家了。”他梭下来,跑到了奶奶身边。
宋洋和老人看见她披发坐在房前,皱纹像荷叶的纹路攀附上了整个脸,时间在这些沟壑中彰显的如此地好。她示意要我们到家里坐,老人走到她背后说:
“我能帮你梳梳头吗?”
“但愿你能把握好力度,我很久都没享受过了。”
就像风吹风,力度相互抵消,感觉相同。她转身认真的凝视着老人,似乎是感激,像一片失去了叶脉的叶子,不能把自己的感情伸展成美,不会熠熠生辉,有人重新画上时,她就在未干的墨迹里沐浴,而笔迹只是叶脉的投影,存在是短暂的。他对老人说:
“你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像孩子他们的爷爷,可惜他参军以后就杳无音讯了,到希望他不活的好,那样就不会有两处牵挂了。"
他们还谈了许多年轻时候镇上的趣事,提到了镇上一个女戏子,因为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像孔雀的羽冠,占据了美的顶端,由于奶奶长的和她有几分神似,常常上街会被人们错认。那个戏子所属的戏班搬来镇上几个月的时间里,得了镇上所有的风头,如同一枚漂亮的耳钉会夺掉一个人满身的光辉,可惜在戏班搬来的半年后,戏子不知什么原因去世了,戏班开始衰败,最后绝尘而去。他们在记忆力欢畅得很好,因为记忆是时间无情的走后给他们唯一的赏赐。
俟后宋洋和老人帮她整理了房屋周围的木柴,清理了争着日头上窜的杂草,帮忙干了两个小孩所不及的活。老人还要了奶奶的梳子,他觉得奶奶的梳子像一枚书签,可以标记他所得到的。奶奶点头同意。
下山时,天已黄昏,两个孩子抱着猫靠在奶奶身旁,说猫会吞掉一会儿出来的星星,吵着猫怕水,要去透过水塘拔水草回来驱赶猫。我们走后老奶奶斜揽着下衣,狂跑到山头向我们招手,说明天有空她一定会下来。宋洋回头看着奶奶,想着那个参军的人,想起了那些殉情的古老传言,宋洋感觉自己就像赤脚走在老奶奶凹凸的牙印上面,宋洋倒想就这样站着,等到春天,把身上别满徽章,对着太阳,欣赏一场隆重的谎言。
下山后,宋洋和老人就朝着老人以前在镇上的房屋走去,从老人口中他听出老奶奶长的很像戏子。夜色如水,想用唇去吻开这四周的温柔,走了一段路后,到了一幢二层木楼前,他们一起进了屋,开了一盏灯,推开几扇紧闭的窗户 ,由于门窗紧闭,屋内很少有灰尘,老人依次开了楼下到楼上的灯,宋洋看见屋内摆了十几盏各式的灯具,老人说他非常喜欢这些盛纳着欲望的容器。宋洋上到二楼,推开正面的一扇窗子可以看到门前的街道,从灯火的远近距离来看他们正处在中间,两头的灯火都可以望到头,整个街道很神秘,像被一个穿着白袍的人裹入怀中。右面的窗口可以触及到过分伸长的树叶,从窗口看出去,借着明亮的月光,有一排两层木楼,前面有一个戏台,然后草地延伸到门口,四周是围墙。这幢荒废的老屋后面临河,在透明的空气可以闻到一股水味,像透过水看白色的珍珠。
屋里有一张床,被单上有无数小花簇拥着几朵硕大的玫瑰。坐下仍能看见对面的木楼和戏台,老人掌了一盏灯上来,放在窗台上,并关掉屋里的灯,与宋洋同向坐着。宋洋知道木楼和戏台与老人的关系,他不想老人说话,只想感受,感觉自己是一个泳者,从空中跌落到水里,四周仍是触摸不到的存在,只能感觉。
风要将灯吹灭,宋洋起身关了窗户。他想起了去年一个晚上,自己和一个年龄相同的少年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里没有顾虑,念一个诗人的诗,吐出来的字像在拨动念珠,他们觉得在披着长袍跳舞,于是需要风,宋洋打开了窗户,被窗户轻压了手指,他喜欢为这欢乐付出的痛楚,手指像半截火焰,轻轻上浮,托举,他翘着手指伸出窗外,就像他的手指会击中所有的落花。宋洋关掉窗户后坐回了床上,等待老人说话。夜以最柔和的方式出现,调和了一切的拘束和不安,老人拿出一张照片给宋洋看,照片是朴素的黑白,鲜艳最终会被鲜艳湮没,一位女性站在河边,背后的景致比宋洋现在见到的要好。老人说这是她没穿戏服的时候照的,然后老人找了几个点来回忆,虽然这些记忆像遥远的星子,但仍不可忽视它重新坠落到心上的力量,宋洋将这几个固定的点连接起来,就像在和老人彩色的背影交谈,老人演绎,他来修饰,于是轻轻的向老人重复了这个故事。
在现在的窗口,他第一次看见戏子在木楼前的井边取水,像一棵清幽的芫荽,繁芜的枝桠,如立体的青苔,喜欢她就像拥抱了一团绿荫。戏子将水提到后面屋檐下,供早起的人洗脸,他很想认识戏子,他很像体验亲近戏子的感觉,就像体验一只飞翔的燕子钻破一张纸。
在而后的下午,他都会跑到旁边的庭院去听戏,看戏子把这些真实的感情套用到虚假的人身上,他也想自己到后台描上油彩,站在对面,用真实的感情回答着。在这些时日中,更加固了他对戏子的喜欢。一天屋后,他来到后台,坐在戏子卸妆的椅子上,把她揽入怀中,戏子停顿了几秒,觉得他怀里有一股牛奶和烟草的味道,是单纯与刺激的交融。看着他的脸,猜忌着他的年龄,起身走向楼上的房间。从此后,就像心上的一粒种子,砰然长成了绿荫大树。他便采集了各色的花编成花环,堆积在戏子门口,或者在如同鱼尾的屋檐上挂上美丽的灯笼,在夜晚像一张张挣扎着要破碎的樱桃色脸,和他家屋檐上的灯相映,就像一场共鸣的合声。
戏子随戏班转徙各个场合,没有隔着珠帘看人,习惯了斜带的礼帽和轻佻的眼神,觉得没有永恒。把自己自己变成一把闭合着的伞,不泄露美,也不会招来负担,放在某处,想人们渐渐会把她遗忘。他说戏子对他的冷漠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失落,更使他想得到戏子唯一的青睐。
初冬的风吹着贴身的戏服,薄薄的衣服很难挡住风直接吹着身体,几天下来,病到在床上,其余的人乘船到附近的镇上,戏子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慢慢退烧。他独自来到二楼,窗上纸很薄,他清楚的看到了戏子的脸,自己想着女子的眉毛清淡着好,他轻声走到床边,紧张着这段距离,短短的,像你踮起脚向某人耳语,他试探的靠拢,吻了戏子,像躺在花籽上,慢慢的生长,被美的事物托起。戏子睁开眼镜,木讷着没有回应,他疯狂的跑回家,就像和太阳交换了体温,在晚上看见落叶觉得像戏子跳动的两条眉。病情有了好转的假象,他每天下午从后窗可以看见戏子乘船回到镇上。那次举动后戏子仍是冷漠的对他,现在的窗口会对望到二楼,他想着戏子的清新,像用橘子皮摩挲过嘴唇,他就像一只落到雪里的鱼,自己没有温度溶化,享受不到快乐,就这样看着,渴死。
戏子走的那天落了大雪,就像我们一起坐在黄昏下,剪落了没膝的白发。在他吻了戏子的第三天,下船时,戏子跌落到水中,回来一夜后,躺在床上,渐渐微弱。他最后一次来看戏子的晚上,戏子告诉他,早就对他动心了,只是试探,压抑着。他躺在戏子身旁,戏子看着他的脸,触摸到他的胡须是柔软的,流着泪说这是青春开始的标志。他看见戏子的肌肤像平铺在身上的鱼唇,感觉她抚摸的手像一只风筝,轻盈,上升,然后回头眺望自己的身体。他觉得戏子的美离自己远远的,远远的,隔着高度的距离,像月亮,只能用来想象。这就像对长有翅膀的人来说,站在悬崖上是一种美。他们像陆地和海洋,用自己的身体为界限,相互制约着对方,此消彼长。他听见戏子在逐渐变微弱的呼吸,哭了。就像在眼前交叉的十指,闭合掉了所有的光辉。就像你抓着一把蝉翼举在风中,就这么干干脆脆的了。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只对那个夜晚念念不忘,就像看着一只跌落破碎的蜂房,他埋了一只只的蜜蜂,看见无数小巧而透明的土丘,他觉得这些记忆就好像黑暗里一张桌子的四个角,轮番触痛了他,然后把一个三角形的花环拥入怀中。
老人起身对宋洋说他不用承担她的开始和结局,只要一感觉她,她就会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老人在窗子边看了看天上赤裸的星星,叫宋洋早点睡,说明早太阳很好。宋洋在床上回想着老人讲的他和戏子的事,沐浴清化,就像一条平静的河中,游入了一群群涌动着的鱼。
早上,宋洋看见老人从一口箱子里拿出一套戏服,说该在太阳底下晒晒了。开启箱子时,就像翻动了十几年前的灰尘,一样会迷糊掉眼睛。宋洋征得老人同意后,跑到那座戏台上,在阳光下,试着穿上了戏服。院子像秋天的一口池塘,荷叶枯萎后,变成黄色漂浮在水面,水下的鱼,身上裹满了污泥。宋洋穿上戏服后,并没有听到苍老的抽泣,老人在台下说戴上头饰,涂描上油彩后,会有一种错乱的美,宋洋像盘踞在一尊雕像下,非常肃穆。宋洋看见昨天那两个小孩从山上下来,靠在屋前的一棵绿荫大树下,闭目微笑,头上别了一朵小花,得到了女生才能得到的美丽,宋洋抱着这两个小孩,坐在冬天的阳光下,干净透彻,就像我们坐在盆沿边,一起在水盆里濯足。宋洋觉得穿上戏服后,就像眼前笼络了一团繁杂的水草花纹,他们会一直坐在门口等着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从山上下来,然后再来点破。
2011年元旦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