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再见

爷爷，我还从未单独、专门为你写一封信。还有两个小时三十六分，你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一周了。我看了一些灵修知识，明白，此时的你化成高纬意志，可任意出现在世界各地，只要被召唤。同时，病痛消失了，记忆回来了。如果真是如此，想必你就在我身处的这个房间，看着我犯痴。

自二零一二年至今，我收到将近六百封你的邮件，其中大部分是你在网络上找的新鲜趣闻，其中不乏危险内容。你会复制粘贴到一个文档，并放在邮件附件里，然后发送给你的好友，和我。每当有人来家做客，你总也热情地留下他人邮箱。多么真挚单纯的心，可曾经的我只却只看到傻气和乱热情。等我想收信了，你却不在了。最后一封信停留在二零一八年五月。二零一九年十月我去带你和奶奶坐邮轮。出发前几天，你郑重其事对我讲，卓卓，从船上下来后有件大事要拜托你。你教教我怎么用这个电脑，我都不会了。

上周我看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发生在那个老人身上的事和你身上一模一样。不停地找东西，对万事万物充满警惕，为自己保护甚至不惜变得不近情理。可我那么愚蠢，我把这些行为全部当作你的刻薄无情。我有点出言不逊。看到、听到你对奶奶凶狠，我更是愤怒。我也不知怎么了，我想救奶奶，可……可直到你走了，我也就才明白了，你也迷失了。你还是个善良的坏脾气老头。总归是善良的。

爷爷，你的离开突然又可惜。我不懂你知不知道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不懂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半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前去探望。我不懂你知不知道，你呼唤的孙女在哪里。在入院前，你和我通话。卓卓，你去哪啦？我在新加坡呀！新加坡呀，新加坡好啊，新加坡……

爷爷，你猜我在哪呢？

我还在新加坡呢。我度过了一段专属年轻人的觉醒时光。我和从小畏惧的叔叔断绝了关系，因为他不给我联系你的方式，也对于我的私自搜寻颇感不满。我写了部小说，你在里面是个善良的暴力狂。小说没什么人喜欢，反而让我回到过往的挣扎。我换了工作，之前那份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无论是老板，还是令人烦恼的工作内容，都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廉价处理的酱菜。现在好了，我很快乐。我相信，我找到自己的激情。其实，我虽刚刚起步，但是从大一，甚至从小时起，我似乎就在为这样一份工作做准备。然而，事情也有不顺，上一份工作已然耗了我人生的热情，同时，让我对未来失去希望。重新点燃，也是需要过程的。我还没尽全力，我还要继续努力。

过往一两年，和你们分别的日子，和家割裂的日子，一个人靠着模糊记忆回忆幼年爱恨的日子，独自在桌前为一些不被赏识的任务付出青春的日子。我觉得我离生活的真理近了一步。生活，就是一日一日。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理想，而是自律、尽力而为地过好每一天。能走多远走多远。

如果还有机会，我多想和你去晨练，多想看你从中场单手投篮，多想看你倒立，多想看见你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多想再在你睡午觉时淘气地拽下你的袜子。爷爷，我好想你。可是没有机会了。过往一周，我翻遍咱们的合影，还有不多的录像。对了，我还读了你给我的所有邮件。是你一字字打的吗？谢谢。这些简单的文字是我一辈子的财宝。这些文字，这些影像，无时不刻在提醒我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有人当我作掌上明珠，有人为我的任何成就而骄傲。

过往两年，我在反省。我自认为，自己很多努力都是为了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刮目相看，比如我已失去信任的叔叔，还有终将会在记忆中消弭的其他人。我尝试不带着仇恨生活，可是动力全无。然而， 你的离开，击中了我。我要为了爱的人好好努力。或者，我要带着爱，为自己好好努力。

其实，这不是很难的道理。只是过去四五年，我变得不那么诚恳、真挚了。细节不说了，羞愧难当。不算快乐，很充实。偶尔想你们，很少看我们过往的回忆。我从没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分离。我也从没想过，体育出身的你，最后会失去所有身体机能，甚至脸部肌肉萎缩，下巴脱臼，需要用绷带固定。我想给你报酬，但是我不知刀要刺往何方。我恨了一些人，也不知该不该恨。你也很担心奶奶吧？她很好，胖了，受人尊敬。有护工好好照顾她。我也以后尽可能和她视频。她语言能力不好了，但总是笑着的。

过往几天，我偶尔会热泪盈眶，还有几次和Ian抱头痛哭。我永远忘不了这个镜头：你在人潮涌动的邮轮餐厅茫然前行。我上前拉住你，嘴里说了点难听的，好像是，别乱行动，出事怎么办。我拉着你快步走，你在后面近乎小跑着跟。你手上端着布丁。我感到你重心不稳，可我没有减速。直到你绊了一下，布丁落地，你无助地端着空盘子看我，“没了……”

那是一场有点压抑的旅行。我闻到衰败和死亡的气味。我明白，你迷失了，我也明白，很多东西回不来了。这对于人类历史轻如鸿毛，于我，是铺天盖地的变化。

游轮上，你指着大海，叫奶奶来看。你说，快看，最后一次看了，以后没机会了。

我没反驳你。我感觉自己看到结局。

爷爷，过去几年，我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没有情感，不重视家庭，朝不主流的方向努力。我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最后，谢谢你当我做你的掌上明珠。我也当你做我的好爷爷，一个婚礼上要拿着我的手，引我入场的人。我会永远爱你，你也会化为一份永恒的精神力量，在我心中扎根。

谢谢你，一路平安，常托梦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