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在阿娜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怡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秘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
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
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尽管后来刘怡婷明白,还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蒐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
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雨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雨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雨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

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
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
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拼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呐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
伊纹姊姊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在黑暗中影映着电影的光彩,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泪痕插进伊纹姊姊霓虹的眼睛里。
而且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菜单,那种看看也好的贪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李国华的眼睛里有一种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后,伊纹才会知道,李国华想要在她脸上预习思琪将来的表情。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曝露的东西害怕得张大了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她欲呕的时候喉咙拧起来,他的声音喷发出来,啊,我的老天爷啊。刘怡婷后来会在思琪的日记里读到:「我的老天爷,多不自然的一句话,像是从英文硬生生翻过来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发上。听他淋浴,那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机。他把她折断了扛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她脑中开始自动生产譬喻句子。眼睛渐渐习惯了窗帘别起来的卧室,窗帘缝隙漏进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读你的作文,你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
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咬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所以说,屎在马奎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征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荒芜感,也就是说,排泄排遗让角色从生活中的荒芜见识到生命的荒芜。
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她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伊纹姊姊的长袖是什么意思。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姊姊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哗啦哗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泄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像一维笑咪咪的眼睛。

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你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你。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烂、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秘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食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杆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老师的痣浮在那里,头发染了就可以永远黑下去,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她用绒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围着躺在湿棉花上的绿豆跳长高舞,把钢琴当成凶恶的钢琴老师,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转骨的中药汤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汤里有独角兽角和凤凰尾羽,人生无法重来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快学会在不弄痛老师的情况下帮他摇出来。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猥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
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决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你不是老问我爱不爱你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煳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写的作文。
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
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伊纹姊姊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姊姊,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姊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姊姊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luo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说:「姊姊,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煳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
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

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过许多国中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姊姊就是云是雾。
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
国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天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可是怡婷说变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同学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与相对仗的一中男生连连看,她总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说你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胀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
思琪心想:神真好,虽然,你要神的时候神不会来,可是你不要神的时候,祂也不会出现。

她开口了:老师,你爱师母吗?他用手在空气中划一道线,说,我不想谈这个,这是既定的事实。她露出紧紧压着出血伤口的表情,再问了一次:老师,你,爱师母吗?他拉了拉筋,非常大方地说了:从很年轻的时候,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对我很好,好到后来每个人都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负责,我就负责,负责娶她。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可是人是犯贱的动物,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像今天有人拿枪指着我我还是喜欢你。她说:「所以没有别的女生。老师你的情话闲置了三十年还这样。不可思议。」思琪幽深的口气让李国华恨不能往里头扔个小石子。他回答说:「我是睡美人,是你吻醒它们的。」他一面心里想:我就知道不能同时两个人在台北,要赶快把郭晓奇处理掉。
她抱着自己钉在地板上,看他睡觉。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见他的鼻孔吹出粉红色的泡泡,满房满室疯长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爱的男人打呼噜好美,这是秘密,我不会告诉他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范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老师常常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感觉就像是神迹。
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没有人看得到她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最下等的迷恋。她身为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身为老师的秘密之前。
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

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
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仿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只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一只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电脑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电脑萤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luo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跟手冲咖啡比起来,便利商店的罐装咖啡就像是一种骗小孩子的咖啡──跟我的情况很搭。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离了喧嚣的这岸。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摘者注:总要有个意义——意义没有了」
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姊姊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姊姊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老师从来不会说爱她,只有讲电话到最后,他才会说「我爱你」。于那三个字有一种污烂的怅惘。她知道他说爱是为了挂电话。后来,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柜上看到那双在百货公司买的白鞋,总觉得它们依旧是被四只脚褪在床沿的样子。
自从张太太她们那次之后,伊纹就没有来过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一样。
为你浪费的时间比其他时间都好,都更像时间。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
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
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
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
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
还有一次,晓奇倒是面目都不记得,只记得棕色的头发和高轩的浓眉,高出她双腿之间。老师从不会这样。老师总是舌头游到肚脐就停了。晓奇只觉得一阵滑稽。她像个任人饮水洗脸的湖。老师倒是每次都按着她的头,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记得老师的大手耙抓着她的头皮,那感觉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发师在洗头的时候一边按摩。想着头皮就能忘记嘴巴。
晓奇也很快进了追求她几年的几个学长的房间。男生总是问:「要不要来我家看DVD?」学长趴在她身上抽搐,她总是把头越过男生的脖子,侧过去电视的那一边,认真地看起电影,只有纯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才会默默流下眼泪。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
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弥补你被抢走的六年。喜欢你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摆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你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你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念书念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你早起的眼屎,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闻过你的汗巾,吃过你吃过的饭菜,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羊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发。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你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你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luoluo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很可以喜欢上他,只是来不及了。也并不真的喜欢那一类型的男生,只是缅怀我素未谋面的故乡。
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姊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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