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京极夏彦 享受地狱的方法-第一部分（3）

序： https://www.douban.com/note/793664570/

第一部分（1~2）： https://www.douban.com/note/794013570/

致成人前夕的你们

原著：京極夏彦 『地獄の楽しみ方』 講談社

翻译：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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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地狱的方法--17岁特别教室

为了不再战斗

语言是数字，因此不完整

前面我说语言是伟大的发明，但实际上语言这种东西是有诸多“欠缺”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题就是“不完整的语言”。

之前提到，“1”和“2”中间没有连续性，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也是如此。语言中间是有缺损的。因为我们使用语言时将其中许多部分都舍弃了。

请各位思考一下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假如你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那种情况下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呢？是“悲伤”呢，还是“窝火”，还是“生气”、“愤怒”呢？又或者“什么感受都没有”呢？只要你选择了某个词语去描述，你的心情就基本变成如那个词语所描述的一般了。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你的感受中，是否混杂还着诸如悲伤、窝火、些许不明所以等等这些情绪呢？多少有点吧？只用“悲伤”这一个词就能彻底完整表达出来的感受，是不存在的。

但是为了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们只能将之诉诸语言。当我们要将自身感受转化为语言时，只能先说点什么，否则就没法让人知道，所以我们最终就会将“我很悲伤”这话说出口。这个时候，掺杂其中的那些懊悔呀些许愉悦呀之类的感情就被你全盘丢弃了。语言这东西，只够表达这世间万物的几万分之一，不，几百万分之一而已。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当我们把事物转化为语言之后，很多东西就会被我们舍去。

不仅仅是表达感受这个问题。所有语言都是这样的。

“那里有条狗”，大家能领会吧。然后你听了就知道“这样啊，原来那里有条狗啊”。但你不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狗吧。那条狗是阿富汗猎犬、斗牛犬、吉娃娃，还是哈巴狗，你完全不知道。不只是狗的种类，狗可爱与否、胖瘦大小如何、血统毛色如何、叫声怎样，这些信息都被舍弃，最后只用“狗”（i nu）这个词来概括看到的东西。仅仅两个音节。但是大家都能领会意思。有人会说“只要听到这句话，就算不去描绘那些细节我也能知道那里有条狗啊，那不就行了吗”，没错，正是如此。

那就行了。但是，你所看到的狗是用“狗”这个字所表述的东西吗？不是吧。狗自己也有许多状况。它可能饿着肚子，可能正犯困，狗的种类也各不相同，看见那条狗的人应该也有他的主观感受，会想养它啦或者讨厌它啦等等。但这些信息全都被舍弃了，换成汉字的话只有一个字啊。“狗”，就用这个字就概括完了。我们使用语言时真的省掉了很多东西。

所有语言都是在舍弃了诸多细节之后才构成的。正因为变得简单明了，才能够整理归纳。所以语言才能够变成概念。我们将世间“咔嚓咔嚓”切碎，扔掉一部分，将其变得简洁之后才形成了语言这个东西。

佛教中有名为禅的教义。在日本，禅宗大致分为曹洞宗、临济宗、黄檗（bo-四声）宗三个宗派。禅宗里有“不立文字”，还有“以心传心”这样的话。意思是，凭借文字无法表述任何事物。也就是说用语言传达不了任何东西。

据说，从佛祖释迦牟尼处第一个习得禅心的弟子没有说一句话就受到了教诲。佛祖只是拈花一笑，弟子看到这情景便也破颜微笑，由此尽得真传。大家一定心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也觉得不可能。因为现在有许多禅相关的书，堆起来山一样高。人们都认为必须要将思想化作语言、写成文章才能传达给他人，所以才写书。我现在也是企图用语言向大家传达“凭语言无法传达”这层意思。所以靠“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来传达思想是不可能的。

禅只有闷头修行一条路。

但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思考方式。这是一种，不，正是真理本身。

说说月亮。我想在座各位应该都见过月亮。可能视力障碍人士无法看见，今天刮台风我们估计也看不见，但尽管如此，月亮本身是存在的。没错吧。

月亮是围绕地球咕噜咕噜转动的天体，但是，那是月亮吗？它映出了地球的影子，所以我们能从地球上观察到它的阴晴圆缺，它是月亮吗？

大家会说，那就是月亮吧。但是在人类诞生很早以前月亮就在转动了。也就是说，月亮也好其他称呼也好，这名字是人类后来随便加上去的。“月亮”这个词语与宇宙中的那个天体毫无关系。

证据就是，即便有人说“月亮爆炸了”，月亮也不会爆炸。将写有“月亮”一词的纸撕破，月亮也不会分成两半。语言与实际存在于那处的事物没有一丁点关系。语言只作为语言存在，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

近来我总听到“言灵”这种过时的词，那是只对人类起效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按我们说的话变化。无论说多少次“明天会放晴”我们都不可能知道明天到底是不是晴天。天气阴晴变化是很随意的。

老有人说“我是晴男，基本只要我去了就会放晴”，那种就是自我夸大的蠢话。天气不可能服从区区人类。还想自由自在地操控天气，你是《天气之子》吗（笑）这是不可能的。能唤来台风的只有《X战警》里的暴风女这样的啦。不管你说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按你所说发展的。

但是言灵会对人类奏效。人心是能够被语言左右的东西。只不过，如果对方无法领会你说的话就毫无作用了，所以言灵奏效的条件就是需要施展的人能好好使用语言。当然，听的人如果不认真听的话这事也成不了。

生活中有各种各样倡议标语。“我们来一起建设健全的国家”、“度过朝气蓬勃的校园生活吧”等等，把这些印到海报上、成天到晚重复这些口号，大家就能身心健康、经济就能恢复气色、学校就会变成乐园……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这种口号和政治宣传光凭自身是没法发挥作用的。它们对某几个人的心理起效，那些人再去影响他人，如此开始扩充发散，才多少会有些变化。这是这样的东西。

因此，人们将“如果这样这样就好了”、“事情应该这样这样”这些诉求、理想原封不动地诉诸口号，这种举动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对不特定的大多数人奏效，让大家的想法都发生转变——除非他们口号中选用这样的词汇语句，否则就没什么用。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如今从政的诸位属实是遣词造句品味很差（笑）其他因语言运用不当而伤透脑筋的例子也有许多，不过这里就不多说了。

总而言之，我们无法通过语言改变世界。

语言不过是读音与符号的组合。正因如此，语言不完整。它存在诸多欠缺。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

语言很方便，是很厉害的发明，它让我们由原始的动物变为了人类，但是语言没有任何影响世界的力量。语言所能影响的，只有理解语言的人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