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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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四年半终于又写了虚构故事,欢迎阅读、转发、批评。
雪理所当然地下着。
我睁开眼,看见世界上最后一只龙的尸骸。
那是座山一般的庞然残骸,而残骸山脚有个穿黑袍的女孩子,她正把目光投向我。
我恍惚片刻,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我想爬起身来,她伸出一只手制止我,小跑到我身边蹲下,开口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懂她说的语言,大概是在问我有没有事吧。
我想回答她的话,却发现自己想不起任何一种语言。
这片冰封沃土解冻的速度,比我的恢复来得更快。刺骨而不详的寒意慢慢褪去,据守在巨龙灰蓝色的躯体周围。我的肌肉与关节依旧被严寒封锁,只能裹在女孩带来的动物毛皮里,看她不用木柴就升起火堆,饮下她用火焰烧融的雪水,任由她喂我吃下袋子里的干粮,等她每天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但总会归来。我时常陷入昏睡,每一次醒来都觉得身体也随之醒来一点,但我没能从睡眠里捞取任何回忆,梦里只有巨龙鳞片的灰蓝。
在我清醒时,她继续试着和我说话,可我连只言片语都无法听懂。我也很想向她道谢,问她这是哪里,我是谁,她是如何凭空唤出火焰,她的干粮还够吗,给我的份可以少一点。但我依然无法说出我的思绪,也无法抬起僵硬的双臂去打手势,只好一次次地在尝试后放弃。
每当这时,她都会直视着我的眼睛,温柔一笑,大概是让我不要着急。从她的笑和她的声音里,我都能感觉到安定。 等到我可以勉强起身,周围的土地已经无异于寻常雪原。在我又一次和她进展甚微的沟通时,我听到马蹄踏雪的声音,一个骑手的身形逐渐从风雪中显现。他看到我们,看到巨龙庞大不朽的躯壳,明显吓了一跳。他十分用力地发出一句感慨,我听不懂,但要么是他最畏惧的神,要么是他国家最脏的脏话。
他试着和我们沟通,但很快失败。我说不出话,女孩不理他。
之后十几天,接连有人找到这里。开始每一两天能遇到一个骑兵,带着不同颜色的旗帜,穿着不同样式的盔甲,大概来自不同的国家。随后几乎每天都有成队的人马,不只有骑兵,还有侍从前呼后拥的贵族,运送补给的步兵,和几个脸色发青,却还要用冻得发抖的双手描绘出巨龙和我们的宫廷画师。士兵们或凶猛,或迂回地朝我们问话,他们想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以及最关键的——是不是我们杀死了巨龙,如果是的话,用的是什么方法。
他们通通无功而返。
等到我终于能够蹒跚行走,女孩熄灭火堆,把毛皮收进行囊,示意我跟上她。走出几步,她露出一副忘带东西微微懊恼的表情,做手势让我稍等,裹紧黑袍走向巨龙。
接着,在我和在场侦察兵们的注视下,她不疾不徐地踏上巨龙的尸骸,在巨龙咽喉的位置摸索了一阵,然后双手用力,拔出一柄深深插进巨龙体内的大剑。
她用积雪擦拭完剑身,背起剑与包裹,再轻描淡写地让两手空空的我跟上她。
除她之外,在场的所有人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屠龙的,就是这个女孩子。
走出不远,就看到平坦的雪原上有一片突起如丘陵,走近看居然是房顶,这是一座几乎被雪掩埋的村庄。雪地上有一个大而缓的坑洞,露出村庄的街道、教堂和几栋民房。雪地上有来来回回的脚印,原来她每天离开就是来这里。她凑近雪,打了个响指燃起火焰,让我看被压实的冰雪融化得有多缓慢,再冲我摇摇头,示意火焰的效果有限。我身后传来一片低沉的惊讶声,侦察兵们也跟到了这里。
她走进教堂,这里没什么积雪,大概她已清理过。她推开教堂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让大剑倚靠在墙边,再放下行囊。她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发现我跟着她走进了房间里,她先是打了个“出去”的手势,我一时没回过神,被她连推带挤出屋外。她鼓起脸颊,指给我看教堂对面的一栋木屋。
木屋里也被清理过,我进屋转了一圈再出来,发现她已经站在教堂门外,黑袍的兜帽被摘下,原本自然垂下的发丝现在挽起,被一顶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黑色礼帽遮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所措,尾随的士兵们一片沉默,似乎受到什么震撼。直到一声马嘶打破了寒冷空气中的沉默,一个轻骑兵策马疾驰离去,剩下的人恍然大悟,争相尾随其后。
后来我才知道,教堂,女孩子的年纪,不再向任何陌生人展示的头发,三者合一,在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意味着,她打算结婚了。
骑手们快马加鞭,四散在雪原,他们匆匆回到各自的国家,传达她等待提亲的消息。 我不记得任何婚丧嫁娶的风俗,但从她的模样里读出一丝矜持。我已经可以走动,可以自如屈伸手指,有个友好的辎重兵分给我毯子与食物,我没有再打扰她的理由。我偶尔和她眼神相交,她的黑色眸子平静如常,而我却像做了什么错事般忍不住转过头来。她继续用火焰或双手一点一点挖掘这个被雪埋葬的村落,偶尔还遇到被冻住的人形,应该是巨龙吐息时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每当这时她总会低头默立片刻,再继续自己的探索,她的帽檐遮住脸庞,让我难以看到她的神情。
入驻村子后的白天,我帮她一点一点铲走村里的积雪,被冻住的躯体经常稍一碰触就化为齑粉,只能把稀稀拉拉的碎片归拢成一堆,等待明年春天下葬。每次遇到这样的躯体,我总觉得寒意再次洞穿了我的关节,我并不害怕逝者,但我想起自己离这样的模样曾只有一步之遥。
除去忙着让村子重见天日,她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时间,交叉双手端庄站在教堂门口,等待尚未到来的提亲者。我想,这大概不是和她闲聊的好时候。况且,我在听和说上都没什么进展。
大队人马离去,留下的还有少量放哨的侦察兵,辎重兵和画师。她只告诉他们三件事:不许进入教堂四周,除非提亲;他们可以住在村里,前提是要帮忙清理;如果遇到遗体,要收敛好,等到明年春天葬在村子的墓园。
我发现她和他们之间也无法用语言顺畅沟通,她把三句话重复了好几次,还不得不加以手势,才成功传达意思。
我不知为何有些释然。
晚上,通过和留下的人们围着篝火比比划划地交流,甚至在雪地上画出龙与地图,我终于明白各路人马往来的动机。他们则看出了动作笨拙的我大概和屠龙无关,对我卸下防备。这周边方圆百里的土地,本来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安居乐业,直到巨龙的吐息冻结了广袤大地,翅膀的扑打卷起终年风雪。巨龙以此为巢穴已有百年,冰封的村庄与村民被遗忘,幸存的人们背井离乡、繁衍、死去,列国的版图重划,这片土地成为无人禁区。数周前,生活在禁地边缘的居民报告暴风雪平息,第一批侦察兵抱着必死的念头闯入无人之地,却发现巨龙已死,幸存的只有我和那个女孩子。随后亲临现场的贵族们和带回素描的画师们,都交相印证了这个事实。
列国震惊于最后的、也是最不可战胜的巨龙的灭亡。但很快,他们只关心两件事情:能否掌控这股足以屠龙的力量,能否占据这片即将解冻的土地。
载着求亲者的礼物、画像甚至提亲者本人的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驶在路上,毕竟,如果一场婚礼就能一石二鸟,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交易。 第一支提亲队伍很快到来,他们代表邻国国王的庶子,想来是继承王位无望,来此孤注一掷。村庄清理出的面积盛不下他们的车马,队伍只能成扇形止步在村外的雪原。他们没有马上开始提亲,而是驻扎下来,等待下一个吉日的到来。
提亲的使团陆陆续续地赶到,来自不同的国家,带着不同的礼物,遵从着不同的礼仪习俗。不同的队伍之间彼此寒暄、打探、戒备,等到第一支队伍到达后的第三天,才终于有人出手。
太阳刚刚破晓,众目睽睽之下,一位老管家,替一位因袭父辈战功的年轻爵爷,献上一对爵爷亲手猎获的大雁,他旁边的资浅仆人,手持一封以爵爷印章漆封的信。
女孩早早就在教堂门外肃立,恭候提亲的队伍。可面对老仆双手捧着的大雁,她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她嘴角甚至带着一抹礼节性的浅笑,但看了她寒风之中毫不动摇的黑色身形,没人会把笑容当作她的真心。
老仆等到腰背酸痛,全身发抖,只得低头返回队伍,看得我眉头一皱。
如果这时还有人暗笑他的模样滑稽的话,很快,就没人笑得出来了。
这一天,从太阳升起到西垂,有四五支队伍瞅好时间、派出媒人、奉上礼物,可女孩没有过一点表示。从村庄到雪原,不管是出没出手的队伍,都在窃窃私语,躁动不安。 时间、彩礼、媒人、信物,在这片大陆,提亲无非就是这四个要素。女方即使拒绝,也大可收下礼物,听过媒人引荐,再慢慢定夺。女孩的无动于衷,不意味着提亲失败,而意味着打流程起就错误。
提亲的使团们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连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太阳迫近地平线,最先到来的、代表邻国庶出王子的伶官坐立不安。王子莫名把这次提亲看作夺嫡的良机,给他下了只许成功的死命令。看了前面队伍不明不白的败退,伶官一点把握都没有,惊慌之间,他拽过自己队里的画师,连推带哄地让他代替自己完成提亲的要命任务。
这是那个纵使语言不通,也友好地在雪地上为我画出王国版图,连比带划为我讲解巨龙来由的画师。我于心不忍地看到他两股战战地走到女孩子的身前,当他颤抖着献上一套蓝底花纹的茶具,我的心情却完全被烦躁不安取代。
不行。不是这样的。提亲绝不是这样的流程。整整一天,在每一次提亲队伍开始仪式的时候,一股莫名的焦躁感都涌上我的心头。看着太阳一点点下沉,和善的画师进退不得,受到无法解释的冲动驱使,我奔跑起来,穿梭于不同的提亲队伍,抓过一根充作口粮的火腿,一瓶哨兵想在寒夜私享的烈酒,和一把皮肤黝黑的提亲队伍带来的黄色长形水果,冲到女孩的面前,把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来的东西,递给她。
画师愣住了。东西的原主们愣住了。女孩也愣住了。我示意画师赶紧举起有点美化过头的王子画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解释刚才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也愣住了。
女孩看了看我,又瞟了一眼画像,若有若无的微笑不见,变得神情严肃,就在我暗呼不妙的时候,她的眉头舒展,一件一件接过我夺来的礼物。她突然对我灿烂一笑,接着摇了摇头,带着礼物走回教堂的侧室。
整个村庄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总算从摸不得头脑的毫无反应,变成常理范畴以内的提亲失败。再说,失败的也不是自己的队伍。
我还立在原地发愣。那个被抢了酒的哨兵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此刻可无暇思考,上哪里去还他的酒。
没想到,哨兵再塞给我一瓶酒,问我明天能不能替他的队伍提亲。
就这样,我慢慢变成各国首肯的提亲官。
我一开始极力拒绝,打手势说自己只是出于电光火石的冲动,对于该如何提亲毫无把握。但他们把一个眼神空洞的白胡子学者指给我看,说他研究了一辈子婚姻礼法,女孩面对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来找你,实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是不同的队伍带着酬劳和彩礼信物找上我,和我约定时间,商议流程。也有些自信满满的使团,只是聘我为媒人,给我指定了时机、动作和台词,让我丝毫不差地照做,却只换来女孩的兴味索然。我有一丝丝失望,她并没有因我而另眼相待。
也有旁若无人的势力,并不打算沉下心研究什么提亲结缘的礼仪。那位头一个被拒绝的爵爷,在半个月后带着大队骑兵杀气腾腾地袭来。他们冲散一小队正在为提亲做最后准备的人马,挺长枪围住教堂,年轻侯爵一人策马上前,也不下马,一手拎一张刚剥下来的、血淋淋的赤狐皮,一手持枪高声叫喊。
就算只能听懂零星词语的我也猜得出来,这不是什么提亲,只是恼羞成怒的绑架要挟。我走上前想去和他理论,他身旁的骑兵却横过枪杆,往我胸口一击。
刚刚从侧屋闻声出来,对侯爵气焰无动于衷的女孩,霎时伸出双手。一道火弧从她周身由外扩散,所有长枪燃起火焰,包括挥向我的那杆。火焰烧融枪头,包裹枪身,甚至蔓延到骑兵握枪的手掌与盔甲下的躯体。几名骑兵被烧得跌下马来,一边在雪地上打滚,一边慌乱地试图脱下盔甲,扑灭身上的火焰。
女孩看到重甲骑兵们的狼狈模样,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的迷惑逐渐大过愤怒。我看懂了她的疑问,走过燃烧的长枪与惊愕的骑士,笑着打手势向她解释,这长枪与盔甲和龙的鳞片相比脆弱不堪,如此力度的火焰足够让它们灰飞烟灭。
女孩冲我点了点头,端详一下我的胸口,确认我毫发无损,便伸出手掌下压,熄停了火焰。本来声势浩大的铁骑,现在七仰八叉地在雪地上呻吟咒骂。女孩却丝毫不在意他们,而是恍然望向教堂侧室的墙壁。
我想,她大概在看那柄无所事事的屠龙大剑。 此后,还有零星几起偷袭、投毒和重兵压境,都被女孩干净利落搞定。即使是再狂妄多疑之辈,也终于相信女孩的确有屠龙之力,而且这力量当世无可匹敌。提亲,成了笼络这份战力唯一可行的方式。我,成了揭开提亲方式正解的唯一钥匙。
尽管时灵时不灵。
提亲者络绎不绝地到来,他们很快铲尽积雪,让整个村子重见天日。提亲队伍既是想讨女孩欢心,也是为给自己找一块落脚之地。沉寂百年的村子,如今再次重获生机,村里甚至开了几处酒馆与赌场,入夜了还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喧闹景象。冰雪正在消融,听说列国对这女孩威逼利诱都受挫,已经开始图谋村子以外的广阔雪原,等到来年开春,少不了一番兵戈相见。被派往这村子,已经从九死一生的探险,变为偷闲于世外桃源的美差。
来到村子的也并非只有酒肉之徒,对提亲仪式的摸索进展缓慢,礼仪、民俗、历史与宗教学者们亲自来访,用自己的学识对抗女孩的沉默。他们的努力对完善提亲仪式帮助甚微,却让女孩的身世明晰了一点。巨龙来袭前,这座村庄属于一个弹丸小国,小国在列强的夹缝中奋力生存,靠的就是剑与火焰。然而,小国消亡于巨龙的肆虐,即使有少数人成功逃离,也只能隐姓埋名在敌对邻国,或想方设法生存在肃杀雪原。
所以,女孩很可能是小国幸存者的后代。这能解释她的火焰和大剑,这能解释她的来历无人知晓,这能解释她的语言不通,这能解释她求婚仪式的闻所未闻。这结论能自圆其说,但没有太大启示,女孩所用的习俗和语言在逃亡者中流传演化了百年,只有架构和今日各国大致相似,内容已有太多不同。因此我的莫名冲动与脑中幻象,远比把当今贵族时兴的提亲仪式复现一遍来得有效。
那么我又是谁呢?我想起在我刚刚醒来、死寂雪地上只有我和女孩相伴的时候,我僵硬地打手势问她,我是怎么变成那幅动弹不得的模样的。她举起一根手指,指指我,鼓起腮帮,深吸一口气,对手指吹出一片白雾,她好像被自己的举动逗笑,可脸上又浮现过一丝黯淡。我又问她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她转头端详了我许久,只是直视着我的眼睛温柔微笑。
我想,我一定是被巨龙的吐息冰封,或许我是从村庄逃离时,被巨龙喷吐的余波扫过,因而失忆但不致命,女孩与龙交战的地方又碰巧离我不远,我便成为了女孩屠龙的第一个见证者。
那么,我便也是这小国的国民了。我观看其他队伍提亲时的烦躁不安,是因为他们的仪式不同于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习俗。我冲动之下的举动能让女孩有所反应,也是由于我们共享一套婚丧嫁娶的流程。
可我到底被冰封了多少岁月?难道和这村庄一道在雪中埋藏了百年?只看外表,我还以为自己和女孩年龄相近,难道我是高出她四五辈的长辈?可这些就不再是提亲使团和学者们关心的话题了,我只能自己慢慢寻找答案。 时间以月为单位过去,积雪慢慢融化,往日的气候节令,正在重新掌管这片土地。提亲仪式的第一道步骤已经明晰——献上三种以上的异域物品作为彩礼,食物尤佳。如果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要求也算得上苛刻。但聚集于此的,可是各地远道而来、满载珍奇的使团,就算带不齐三种符合要求的礼品,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与他人交换。
在我的协助下,走完第一步的提亲者越来越多,女孩当面回绝了大部分,但也对一小部分提亲者点头应允。每一次给出肯定的答复后,她都回教堂拿过那把大剑,立在她与我和使团之间。如何应对这把剑,又令我们倍感为难,也有一身莽劲的提亲者,满脸通红地用力拔出了大剑,可女孩毫无表示。接下来呢?总不能对她挥剑,尝尝她火焰的厉害。
被拒绝的人,就在这场牵动大陆的争夺里出局。不合流程的人,女孩并不介意让他们择日再试。因此,等待提亲的使团总是能列出长长一串,我从不缺少实验各种提亲方式的机会。我虽然尚未解开提亲的第二道步骤,但在冲动与幻象的驱使下,也有了零零碎碎的进展。我用担任提亲官的礼金,请裁缝仿着她的长袍,做一条黑色曳地长裙。我在空中划出夸张的曲线,问提亲队伍里的裁缝怎么让裙子挺拔蓬松,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裁缝说那是百年前流行的样式,需要用大海里一种巨大鱼类的骨头作为裙撑。我想龙也同样巨大,就向木工借来锯子,从巨龙冻而不朽的躯体上截取一段段肋骨,作为代替。
我的举动激起了提亲队伍们的一阵议论,不少人依旧对巨龙的尸骸畏惧不已。怕什么,我只是在专注提亲的事业。
女孩很喜欢这件长裙,即便穿起来有些麻烦,甚至要请提亲队伍里的女仆帮忙,她也会在等候提亲时穿着。她笑着说就是有些地方太像长袍,请裁缝再做一条,式样大体相同,但更轻盈一点,领巾和领结可以去掉,变成直接露出锁骨的领口,长袖不妨改为露出手臂的花瓣袖,裙子颜色要雪一样的白,还要配一条白色的头纱,一对白花耳环。
我一边和裁缝转述她的要求,一边纳闷女孩很少有这样详尽繁杂的指令。可当消息走漏出去,使团的人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毫无疑问是她的婚纱,怎么盛大繁复都不为过。提亲仪式的许多细节还没搞清楚,可婚纱都开始制作,这场提亲竞争的胜者似乎很快就要产生。
我问女孩耳环具体要什么样式,她说低头看看草地上的白花便知,要是花开得茂盛,可以采几朵带到墓园。
是的,冰雪消融,草长花开,逝者的遗体已经被下葬在墓园,现在是春天了。 天空阴雨密布,正下着丝丝小雨,这不是个适合提亲的日子。提亲使团的人们躲在民房与帐篷里避雨,讨论哪两国军队在几十里外对峙的消息。受惠于春雨,野花开得很好,我采了一捧走向墓园,回顾自己执行的成百上千次提亲。
担任提亲官数月,我的心情在安逸与焦急间往复切换。我已经习惯每天一次次向她提亲,然后不知搞错了哪个步骤,从头再来。提亲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局对弈,我的苦思冥想总是被她轻描淡写地击破,但我们又很有默契地重开棋局。一连失败太多次,她会直视我的双眼,露出熟悉的安定笑容。有时我做了什么自己也觉得滑稽而把握不大的动作,比如抱着提亲者的画像绕剑三圈,会把她逗得用袖子遮住嘴角,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地笑起来。在向她提亲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完全康复,我向提亲的使者们学会了几个单词,偶尔能磕磕绊绊地拼凑出简单的句子,我的房子里也堆起了一小堆各国的宝物与钱币,这些是提亲的礼金,我梦里的灰蓝色渐渐褪去,时而闪过提亲的场景与她的身影。
但每当提亲仪式又有一分进展,我的心又会被焦急攥紧,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提亲的流程越成功,我就越恐惧,因为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庞。每当她首肯一位提亲者,我总会偷偷审视他们的画像或本人,心想其中有些人怕是连我都不如。但我又想到,他们的战功地位才学珍宝我一样都没有,我只是个或许是她曾曾祖父辈的提亲官。况且我的提亲官身份,也完全因她的待嫁而起,我终究只是个连记忆都没有的游魂,为了她的心愿与幸福,我会竭尽全力促成她的婚事,但在此之后,我将失去提亲官的身份,失去一切。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绕过一段石砌围墙,经大门走进墓园。天色黯淡如夜,滚滚雷声响起,只有大门两侧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光芒。在清理村庄时发现的尸骸,已经被一起葬入一座大墓,我在墓前放下花朵,发现另一座稍小的墓碑前,也插满了白花。
我走上前端详墓碑,微弱的煤油灯照不亮上面的名字,一道闪电猛然划过天空,我看清了墓碑上的文字。我本记不得任何一种语言,但电光石火般的直觉告诉我,墓碑上的姓氏,也是她的姓氏。
雨水如同得到雷电的号令,瓢泼落下。我发狂般凑近每一座墓碑,或借着电光,或用手指触摸,读出上面写的字。
我认识这些字。
我逐渐想起来了。
文字的一笔一划再次在我脑中刻下印记,解冻的记忆正在沿着文字的河道流淌,我终于想起正确的提亲仪式,以及提亲仪式的意义。
我不想再等,一路冒雨跑回村子,从我的房子里抱起所有提亲队伍酬谢我的食物,急促敲响教堂的侧门。她打开门,我强忍住激动,为她献上这一篮五花八门的食物,她看了一眼我被雨水打个湿透的脸,平静地对我点了点头,接过篮子放进屋里,递给我那柄大剑。
我毫不犹豫地接过这柄我曾不敢握住的剑,在雨中挥舞起来。在一招一式里,我想起冰天雪地中的苦练,屠龙旅程上的艰险,和我把大剑深深插进巨龙咽喉时的快意,转瞬间就被巨龙垂死挣扎的吐息冻结。
她看我舞剑的动作从凝滞到纯熟,在手掌上燃起两团火焰,走入雨中,跟上我的节拍。
我才注意到她换上了那条龙骨撑起的黑色长裙,或许她一直在等我。
她舞动火焰,向前迈步,直至奔跑起来。我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速度。这本来就是轻捷、迅速的剑法,唯有这样,才能追上飞翔的巨龙。
剑与火焰舞蹈的终点,是我刚刚来过的墓园。我们放下大剑,熄灭火焰,躬身向沉睡的逝者们通报,剑与火焰的最后后裔,已经击败了最后的龙。
她独自在那座插满白花的墓碑前停留了许久,然后仿佛不敢揭晓答案般,继续背对着问我:“这一次,你是为谁而来?”
我一愣,原来在激动之下,我在一开始就忘了通名报姓。但没关系,她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张开嘴,顿了一下,不是犹豫这次该代表哪国的王子,而是太多复苏的记忆涌入我脑海。在冰天雪地里苦苦练习剑技与魔法的日子里,在东躲西藏逃脱巨龙追击的日子里,在最后的亲人永远睡去,只能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在击败巨龙后,该用怎样的方式庆祝,该在怎样的仪式后,结为夫妻。
我要她穿上那本仅剩的破旧故事书里画着的好看裙子,她要吃遍茫茫雪原上没有的异域美食,我要把杀戮的技艺化为欢庆的舞蹈,她要告知罹难于巨龙的祖先们胜利的消息。
“我为我自己而来。”我用遗忘了太久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
她翩然转过身,带着熟悉的安定微笑,对我说:“好久不见”。
雨势依然很大,一阵疾风吹走了她的帽子,露出隐藏了几个月的黑色长发,但已经没关系了。我透过眼里充盈的泪水,仿佛看到她穿上白色婚纱的模样。
我对你求婚千百遍,终于想起当初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