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岛之夜
我是去年五一去的枸杞岛,距离第一次去那里(2010年)已有十年之久。初次来到枸杞-嵊山岛时,《后会无期》还没有把这附近捧成网红,它就像是一个上海人私藏的小花园——从南浦大桥下的汽车站出发,周末一个来回,就可以见到最蓝的海。

时至今日,这仍是我见到最蓝最蓝的海。我没有去过三亚,或者东南亚、夏威夷、毛里求斯、挪威……挑选一个旅行目的地,仅凭一小段纪录片、一次口耳相传,那是有钱任性、天真烂漫。直到疫情发生,诗与远方被框在界线之内。
多说一句,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反正我的每一次出游,从本质上说都是为了逃离庸常的生活。逃离、逃离……这种情绪在去年尤甚。外地的朋友无法跨省,而想结伴的人又不会同行。那时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类似的心理状态,可能更惨一些——不仅处于失恋边缘,也恰好苦于找不到人一起出游。因此她阴差阳错成了我的旅伴。
五一终于到了,人们像候鸟一样涌向各个站点。早上7点开始,从上海到舟山,排队的人潮中,一遍遍举起手机让人检视绿码,一路拥挤直到可以坐进闷热的船舱喘一口气,摇摇晃晃的湿咸味道。
然后,终于可以在座位上安静一会了。海水渐渐变绿、变蓝,我瞥见朋友正静静地看着舷窗外轰鸣的海浪。我们俩约好白天一起出门看风景,并且随时可以分开,晚上各自回住的地方休息。我们没有和其他相识的人透露这个奇怪的行程。
下船的瞬间,海洋就携带着巨大的浪潮冲刷掉了所有的情绪。所谓的超越人类社会尺度的风景如是,海洋中蕴含的磅礴能量,小小地迸发在礁石和沙滩上。这种视角挺做作的,但我还是贯之以行动。比如,把脚放进温暖的海水,感知自己是自然的一员,接着我们俩倚靠在海边山崖的礁石上,看着远处的网红模样的美女拍了一个小时的照。

傍晚,我们在海边找到一大片柔软的绿草地,可以坐着等待日落。蜿蜒的游步道上散布着一对对年轻人。朋友架好了相机,西南风起,寒月凛冽,日落的方向,几重远山隐没,那是群岛中的几处小岛。最远处便是渐渐西斜的落日,在淡紫色的天空中褪去了平时的可怖光芒,温柔得像是一枚精致的鸭蛋黄,一点、一点、一点消隐在天际线和取景框中。暮色降临,海面极远处看似静止的巨型轮船也亮起了点点灯光,时间以可见的方式呈现在四周,顿时想到一段话:
“晚霞具有一种特性,可以揭示事物的本质,可以使视觉变为画面,变为历史,变为感情,变为命运。一片片泥污和烟熏的痕迹在即将离去的夕阳中像成百上千的人在说话,人会看到逝去的幸福、无法挽回的损失、痛心的失误,也会看到希望的永恒的美。”
——《生活与命运》

入夜不久,雾气就从水中升起笼罩在两座小岛上空。我们在街上的大排档吃了一顿丰盛的海鲜——其间有老板娘拎着长竹棍出门捉拿吃霸王餐的食客,然后发现是一场误会。接着我们又去了一家小吃店、在岛上唯一的酒吧喝了杯甜腻的酒,甚至跑去涨夜潮的沙滩上蹦野迪,不过潮水弄脏了跑鞋。
深夜的海洋开始显现出隐秘的危险的一面。凌晨2点我独自打车前往嵊山岛的路上,海浪声在耳边愈加强烈,夜空却不见任何星光。嵊山岛的码头,四下无人、时间凝固,船舶、渔网、死鱼……我慢慢往枸杞岛的方向走,一只小狗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在前边蹦蹦跳跳,留下一串串湿答答的梅花。走在大桥上时,我忍不住朝下面看,一层层黑色海浪冲击礁石,永远不曾停止……

想起上一次走过这座大桥还是十年前,心情还是无比明朗,我和几个儿时的好友游完泳,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于是一路连走带跑回到民宿,正好赶上老板娘烧好一大桌海鲜。第二次经过却是在深夜,孤零零一人,十年前漫天的星光也没有看到。其实也明白这种别扭的心理预设是不健康的。越是抱着逃离的想法,现实的心境越会扭曲旅行者的视野,它令眼中的高山大川变得弥足珍贵,也会令那个暂别的现实生活更加面目可憎。就像经文里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之所以在一年后再记录,就是想到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几年。
新闻说,有城里人到岛上开民宿,一呆呆半年,他们是怎么想的?赚钱之余,他们会对着大海道晚安吗?换句话说,如果我出生在这座小岛上,我的生活会是怎样?去年那时候,我总归要挑选一个个逃离的地方,好像枸杞岛还不够远,于是一个月后,我去了伊犁。不过,回忆起深夜坐在的士里听大海涨潮,我总想象着这辆小小的浙L每一天沿着海岸线行驶,里程局限于两座岛屿上,直到报废后被运回陆地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