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
画家推开房门,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还未散去的晨雾,雾仿佛大地苏醒后的叹息般把一切都轻柔地罩住了,远处只留下淡淡轮廓的山巅影影绰绰地在云雾间浮现。眼下是四月的春天,已经时常可以看见三五只燕子在弥漫着槐花香味的空气中追逐嬉戏。画家以前最喜欢画燕子,尤其是它们滑翔的姿态,于画家来说,那无疑是一种轻盈无暇到极致的美,是极富有生机的美。 春天就是燕子,燕子就是春天,画家想。 画家两个月前住进了这个村庄,村庄以村西口附近的天然温泉闻名,传说只要每天泡上半小时,连续泡上一个月,就能包治百病。画家大概半年前得了腱鞘炎,右手拇指无法活动,自然也就无法再握住画笔。他寻访了许多医生,也吃了不下十种药,但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从他认识的一个作家那里,他得知这里的温泉对各种疾病有着神奇的疗效,那个作家曾激动地在酒桌上对它极尽夸耀之能事,说他就是靠泡这里的温泉才治好了身上各处奇痒难耐的皮癣。可在画家身上,温泉似乎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神奇疗效,他不知是温泉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不过画家并没抱怨什么,他本就乐天知命,况且就算抛开温泉附加的疗效不谈,他也很享受村里的天然温泉和四方碧绿缀红的环境。每当他踏入温泉时,他都感觉一脚踏进了自然之中。 画家一回头,凝神望了望被透过窗棂的晨光照亮了一角的书桌。他试着活动右手拇指,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疼了,活动幅度也比以前大了些。画家喜出望外,于是便返回窗前的书桌,取出纸和画笔,以及半瓶墨水,背上画架就往远处雾气缭绕的树林里走去。 清晨街道的空气仿佛被落满槐花花瓣的溪流清洗过一般,画家深吸一口气,顿觉自己的肺似乎都变得清凉透明了。街道左右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家往外腾着热气的早餐铺子,愈来愈明亮的阳光把每家铺子招牌边缘的铁框照得亮闪闪的,也照亮了早餐师傅和稀稀落落几个上了年纪的食客们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自从搬到这个村庄休养之后,画家重新养成了吃早餐的习惯,在这之前生活作息极不规律的他已经很久都没吃过早餐。于现在的画家来说,吃早餐不是为了充饥,而是让生活变成它本应有的样子的仪式。 在一家铺子吃过早餐,画家就又背上画架,接着往道路尽头连接着的树林入口走去。路途中,潺潺的溪流声隐约从左侧的大山那边传来,仿佛将一粒石子丢入如镜般的湖面似的,他由此突然联想到自己老家附近的那条江。每逢像如今这样的春天,那江的两岸便会倒映出各自一边的悠悠绿韵。堤岸上空会有成群结队的燕子飞过,它们体态轻盈,充满活力地在画家头顶盘旋、滑翔,每当从画家身边飞过,都留下悦耳的鸣叫声回荡在画家的耳畔。画家从小便对那条江水情有独钟,不仅因为它风景幽雅,还因它有一种犹如陈旧家具般的令人怀念心安的气味——那是一种混杂着草味、泥土味、木头味、烟味以及不知名野花味的奇妙气味。画家曾为这条江水作过十几幅画,可如今都不在了,但那融入神经深处的气味就像是最坚韧的植物那样在记忆的一隅扎了根,就算暂时将一些细微的事情给忘记,唯独这类气味还能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教人回想起它们。 快走到树林的入口了,画家有些诧异,即使是太阳的光线愈发强烈的现在,流淌在林间的雾却还未散去,相反,雾仿佛每一秒都在增加其自身的浓度,像女人柔软的手一样将照进树林的阳光深深地拥入怀里。画家自从住进这个村庄里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浓的雾,视线所及的范围仅有前方两米的距离。画家心生失落之情,他本打算趁右手拇指状态稍微良好的今晨去树林寻找燕子的栖息地,然后久违地将一只只燕子盘飞的姿态记录到画纸里,但眼前的这片浓雾将他心中小小的喜悦之火给扑灭了。 画家正准备原路返回之时,忽然远远地听到树林的深处传来鸟叫声。他凝神细听,这叫声一开始像一首婉转悠扬的曲子,和一般鸟类的花叫不同,画家听到的鸣叫声更加的抑扬顿挫,饱含情感,仿佛带着一颗赤诚喜悦的心在歌颂赞美着什么,画家不禁听入了迷;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鸣叫声就转为哀婉凄迷的小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就像是阴天的冷雨无规则敲打在荒原中央老旧钢琴的泛黄琴键上一样的,仿佛是在对已逝去之物无奈地追思一样的声音。画家的心弦被这极具神秘感的鸟鸣深深地拨动了,而且他没来由地确信,这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是在呼唤他往树林深处走去。 没有任何犹豫地,画家迈着略微急切的步子走进眼前包裹一切的迷雾。雾紧贴画家的肌肤,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奇异的雾具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微妙质感,且有一种令他感到熟悉的味道。在这片雾中,他像置身于某个无比巨大的迷宫里,时间的概念似乎消失了,空间的方向感也变得暧昧起来,画家已经迷失了树林入口的方向,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向哪里,唯有那逐渐清晰的鸟鸣在不断地提示着他应前进的方向。 画家与那叫声越来越接近了,与此同时,雾终于开始消散了些。一缕缕春阳透过无数树叶织成的密网,驱散雾气,携带着柔软的味道照亮了画家前方的道路,这份令人心安的光亮让他隐约不安的心获得一丝温暖的感觉。画家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发觉在耳畔回荡已久的鸣叫分明变成了姑娘的哭泣声,而那姑娘正在不远处的前方,倚坐在一棵树干高大粗壮的老槐树底下,身着栗色碎花连衣裙,旁边倒着一篮连着树枝的槐花,将脸埋在膝间不断抽泣着。 画家停住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采取何种行动。是就这样走开?还是上前去和她搭话?画家本能地倾向于前种选择。可是作为指引的鸟鸣声业已消逝,树林里的浓雾又依旧没有完全散开,即便已经有数不清的细微光柱像矛一样刺进这片雾里,画家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哪里又是树林的出口。他担心如果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继续行进,自己是否会永远迷失于这片浓雾之中,在哪里也不是的地方化作一堆白骨?不祥的预感折磨着画家的心绪,他决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那个断断续续抽动着双肩的姑娘身上。于是画家走上前去,用试探性的声调对她说: “没事吧?你篮子里的槐花都倒出来了。” 姑娘猛地一抬头,湿润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欣喜的色彩,但紧接着又向画家投去警惕的目光。 画家本就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加之被仿佛在质问似的眼神盯着,他倒真觉得自己成了使姑娘流眼泪的罪魁祸首,心中难免不由得升起愧疚之情。画家无措地垂下目光,忽然注意到姑娘的脚踝有些红肿,便又对姑娘说道: “是摘槐花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腿吗?” 话音刚落,姑娘就迅速地把暴露在画家视线中的脚踝挪至裙下。犹豫了半晌,姑娘才终于极轻微地颔首,两颊飞起一片红晕。 画家不安的心绪几乎消失殆尽了。他很想帮助治疗姑娘的腿伤,奈何自己对医术一窍不通。 “很痛吗?”画家问。 姑娘抿着颤抖的嘴唇点点头。 “村西口那家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以前做过护士,之前我在温泉边的鹅暖石路上摔破了手肘,就是她帮忙医治的。” 姑娘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那张嘴就像金鱼的嘴一样,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这姑娘无法说话——画家意识到。沉默的时间里,画家把散落在地上的槐花重新放进倾倒的篮子中,然后将它放在姑娘的身旁,自己则在篮子的另一边倚靠着槐树坐下。 一阵怡人的微风拂来,将眼前落满一地的槐花花瓣卷走了一些。白色的花瓣翻飞飘动着,任由着风的裹挟,最后在或近或远的另一方泥土上落下,等待着下一阵的微风。如此幽静地望着这番情景,画家此刻的心境豁然了许多。他在这片树林外没有任何的牵挂,况且必要的画具他都带来了,如果就这样同花篮另一边的姑娘永远置身于这片迷雾之中,他也觉得并无不可。 “我能给你作幅画吗?”画家侧头对姑娘说。 姑娘似有不解地盯着画家拿在手里的纸与画笔,而后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当她抬起脸来再次看向画家时,嘴角已漾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姑娘点了点头,此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 槐花的香气仿佛一直弥漫到画家的心里。他拿起身旁的画架,在离姑娘正面大概两米远的位置固定住,然后将画纸铺在上面。正常给人作画时本应隔得更远的,但在能见度如此低的雾里,这个距离已是极限。画家往笔尖蘸了墨,接着仔细端详起姑娘面部的细节。她的眼睛非常漂亮,恰似一条轮廓优美的游鱼,在眼角处拖着逐渐淡去的黑色鱼尾;又仿佛是一座曲线柔美的平缓山丘,于卧蚕处投下一弯月牙似的阴影。姑娘的耳轮弯成一条恰到好处的弧线,纵然上半部分隐匿在乌黑的侧发之中,画家依然能推想出它全部的优美形状——那形状宛若纤尘不染的珍珠贝壳,在缭绕的雾后若隐若现。她半带羞涩地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双颊早已变得如落霞般绯红;略微发干的嘴唇下面,是一排洁白如玉的牙齿。画家惊奇地凝视着姑娘的面庞,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容貌似乎每一瞬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画家却无法具体指出究竟哪里发生了改变。这些若有似无的变化使姑娘的面容处于一种动态平衡——无论哪一个瞬间,姑娘无疑都是美的,但每一瞬间的美都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下一刹那的独一无二的美。是雾的关系吗?画家所注意到的每一种美,似乎都能带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画家想立刻询问姑娘究竟是谁,但他又无端地担心,如果就这样问出口,她可能会就此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于是画家像要摒弃所有杂念似的轻轻摇头,决定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握着的画笔上。 笔尖在画纸上游走。一开始,画家右手的状态还算良好,虽然大拇指根部依然隐隐作痛,但好歹拿得稳画笔,也能顺畅地画下每一条属于姑娘身上的曲线。但疼痛就像卧薪尝胆的海潮,在某一时点骤然在画家的神经上肆虐翻涌。画家咬着牙,额头上开始一点点浸出汗珠…… “啪”一声,画家手里的画笔掉落在地上。墨水将相邻几片槐花花瓣染成了黑色。 画家握紧左拳,之后又渐渐放松了。他一言不发地取下画纸,准备将它揉成一团。这时,姑娘站起身来,抢先一步从他的手里取过画纸,凝视着上面的画。 “不是值得一看的东西。”画家苦笑道。 可姑娘长久地注视着那幅画。不知过了多久,姑娘终于从画上抬起头。她伸出右手指了指画,接着指向自己,然后朝画家投去询问似的视线。 “你想收下它?” 姑娘点点头。 “本来就是准备送你的,你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 话音未落,姑娘便露出与画家相遇以来最无防备,也最为灿烂的笑容。几乎是与此同时,林间的雾霎那间消散了。鸟儿站在远处高高的枝头摇动尾巴,在光影错落的绿荫中啁啾鸣啭。目之所及的泥土地上到处都是随着暖风摇动的斑驳光点,太阳的气味扑面而来。 “雾散了!”画家惊喜地对姑娘说。 姑娘也笑着点点头,而这次画家却觉得她笑得有些落寞。 “是你的功劳吧?” 姑娘仍旧落寞地笑着。 “我背你去温泉旅馆吧。” 一路上,画家对姑娘说了很多事情,他已经很久没对人说过这么多话了。画家自顾自地聊着绘画,聊着文学,聊着音乐,聊着旅行,聊着一切他想到的东西,而姑娘只是安静地倾听着。她时而会低垂下头,每当这时,画家便能感觉到姑娘的下颏和自己的肩头轻微相触,以及掠过他脖颈的温热鼻息。 等抵达温泉旅馆时,天色已将近黄昏。橙色的夕晖斜照在仿古代建筑风格的旅馆屋顶,翼角处凝聚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旅馆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敞开,前方是一条大理石铺成的石板路。画家走在前面,后面是默默跟随着他的姑娘。太阳在黄昏时散发的气味,使画家的心升起一丝朦胧的预感。 “您好,今天的雾真大啊。”画家朝接待柜台后的老板娘寒暄道。 “什么?” “雾,树林里的雾。”画家又朝柜台走近一步,好让上了年纪的老板娘听得更清楚些。“您没看见吗?” “不知道啊,我今天一天都坐在这里织东西呢。”老板娘慈祥地笑道。 “她的脚受伤了,您能帮忙看看吗?” 画家说着往左边挪了一步,让出身后的姑娘。 “哎呀,真可怜!”老板娘担心地看着姑娘的脚,“怎么会受伤呢?” “好像是摘槐花的时候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 “摘槐花?”她皱起眉,疑惑地看了看画家与姑娘,不过没过多久就又舒展开了眉头。“不管怎么样,好在看起来不太严重,我给她敷点草药应该就会好的。” “谢谢。”画家说,接着从衣袋掏出几枚硬币。 “没关系,这点小事不要钱。” “可是……” “太过见外可不好,有困难本就应该互相帮助嘛!”老板娘用温柔的责备语气说,“你看起来太累了,要不进去泡泡温泉?看你是常客,今天又没什么客人,这次就不收你的费了。” 画家不好意思再推脱,于是接受老板娘的好意。进入遮帘后的更衣室前,画家又驻足望了眼姑娘。然而姑娘却侧着头,没有望向他。 温泉是露天的,周围参差不齐地围着一圈淡棕色的大石块。除一条通向温泉的小径以外,温泉外的四周都开满了黄色的野菊花,其间还点缀一些红色或淡紫色的花朵。唯独在画家所靠石块的后边种着几棵绿竹,竹子两旁生长着比野菊花略高一些的灌木丛,此时正有几只红嘴相思鸟在竹枝与灌木丛间来回飞动。进入温泉后,画家长长地舒了口气,确实如老板娘所说,他太疲惫了,以至于才两分钟不到,他的意识就变得与视野里的蒸汽一样飘渺起来。姑娘究竟是谁呢?在朦胧的意识里,画家又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她的面容,似乎总能勾起他记忆中某些生锈的弦。他首先想到的是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他确实曾在某个地方见过。他闭目努力回想着,最终在学生时代某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身上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姑娘似乎做过英语课代表,还送过他一本外国短篇小说集。至于她为何送给画家那本短篇小说集,在什么时候送的,以及那本小说集的名字,画家都无法回忆起来。恍惚间,思维又跳转到姑娘的耳朵上。大概一年前,他曾从朋友那里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在某个陶艺手工教室里坐着的四个姑娘,每个姑娘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画家觉得,姑娘耳朵的轮廓,好像和照片里最左边那位姑娘的异常相像。另外还有…… 没过多久,画家就放弃了继续思考。一来这种毫无根据的回忆很容易造成牵强附会,画家过去的人生中遇见过太多人,这样想下去难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姑娘的影子;二来过去的时间带给他怀念感的同时,也让他感受到像是呼吸不足似的,又隐约夹杂着不安的痛苦;三来是他泡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该趁着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回去找姑娘和老板娘。 就在画家站起身的一瞬间,在哗啦啦掀起的水声中,画家似乎又听见了那最开始熟悉的鸟鸣声。他抬头望了眼铺满晚霞的天空,那里除了几朵臃肿的云外,什么也没有。这时间,那鸟鸣声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只遗留下游丝般的余韵,以及不断滴入温泉的水珠声在画家的耳畔越来越淡地回响着。 “唉,都怪我,一个不注意它就飞走了。”老板娘面带歉意地对画家说。 “飞走了?” “嗯,就是你带来的那只燕子。我给它的脚敷完草药后没多久就飞走了,就一瞬间的事。我当时也追了出去,但我这个年纪,哪追得上呢?不过我在门口的地上发现了这个,不知是不是你来时落下的。” 画家魂不守舍地接过那张几小时前曾在上面作画的画纸,缓缓地将它展开。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幅画,即使在老板娘不停的呼唤声中,画家却依旧像一尊石像,伫立在照进大堂的斜阳中一动不动。 画里是一只跌落在槐树根边的燕子,嘴里还衔着一根开着槐花的细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