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记-第七回-A Bar in Lhasa
中午时分,我迈进一家餐吧。在app推广的图片上,这家餐厅可以俯瞰拉萨古老的街景,享受拉萨纯净的日光和空气,而且照片里的人们(大都是外国友人,不乏性感女郎)都带着笑容,每个人面前至少都摆着一杯酒。
来的路上,穿过几条小巷子,街上的味道让我想起一个词:瘴气,同时空气中似乎存在一种与之对抗的茴香酒味,我在泰国街头闻到过这种混合的味道,象是下水道在呵气。如果做个类比,夏日的长春,有些小饭店拼命往街上泼污水,如果太过炎热,会晒出一种恶心的味道,这就是一个城市在打嗝。

餐厅一楼人不多。有两个黄头发的女孩象葛优一样瘫在沙发上,塞着耳机,面对着一杯果汁,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另一桌,一位长袍喇嘛在跟两位女士吃饭,桌上摆了两瓶拉萨啤酒。他们身体放松,表情随和而专注,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并非游客。
我直接迈上楼梯,想在如云美女中享受午餐、美酒和阳光。
只听得一声叫喊,虽然听不清楚具体喊了什么,但能听出禁止的意思。
原来二楼没营业。
这里一副老式西餐吧的样子,木头桌椅,木头吧台,墙上挂着一副画:一头巨大的白色藏羚羊卧在地上,背后白雪皑皑的山顶显得渺小遥远,石堆上扯着彩色的经幡;吧台背景墙罗列各种常见的进口酒水。
我在吧台附近坐下,旁边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在吃饭,他眉清目秀,棕色皮肤,戴一顶棒球帽。
吧台里的大个子慢吞吞拿来菜单,我选了半天,要了一份咖喱羊肉。
眼光不错,棒球帽一边咀嚼一边对我说,你点的是招牌菜,就是我吃这个,只是,我建议你把米饭换成馕,因为疫情,边境封锁,尼泊尔大米涨了好几倍,而且不好买,我们现在的米饭是普通大米,我建议你配馕。
好,我就配馕。我对懒散的大个子说,另外,我要一杯苏联红,我指着菜单上的伏特加给他看。
尼泊尔大米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对棒球帽说。
米细长,而且硬,配这道菜非常棒,对了,这里的主打菜就是尼泊尔菜。
听起来好像是意大利米。(我以前给女儿捣鼓意式青豆饭浪费过不少这种米)我说。
哦,意大利米我没试过,多少钱一斤?
四十块左右两斤,我记不准了,对了,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因为他又瘦又谦卑又健谈又年轻,我实在不认为他是老板。
这是我的店,他快速的说,二十多块钱一斤的大米,我们这里用不了,太贵。
我的餐食端上来了。一个看上去象藏银的杯子被烛火加热着,里面有切碎的羊肉洋葱,各种香辛料。量不大,味道足够浓郁,可以下饭,馕酥脆而甜。这确是在拉萨最美的一餐。
棒球帽吃完东西,自己把餐盘端下去。我也吃光了所有食物,喝干一杯伏特加。我喊服务员,再来一杯苏联红。
棒球帽看了看我,说,老哥,还要喝?
来拉萨主要不就是喝酒嘛?
那我陪你喝点?
求之不得,我一个人正好无聊。
他跟服务员要15年的格兰菲迪威士忌,大个子慢吞吞的告诉他,这瓶还没开封。他迟疑了一下,说,那十二年呢?大个子给他倒了一杯格兰菲迪十二年,加了冰块。
我们碰杯.我说,这个服务员每次都给我倒的都是瑞典Absolutely伏特加,不是苏联红。
他笑笑,说,他们哪懂,搞不清楚。
他问我来自哪?在西藏都去过哪玩?
我从长春来,也没去哪,只是在这个老城区附近转了转。
他不满三十岁,藏族人,但我完全看不出,从口音上也听不出。他在深圳读大学,大学期间就在麦当劳打工,毕业后进入麦当劳工作,后来被“奈雪的茶”挖走。他说当时奈雪的茶刚出道,急需各种人才。他说麦当劳为各种新出道的餐饮企业培育人才,然后被高薪挖走。但他在奈雪做的也不开心,后来帮一个老板经营ktv。他说他从ktv捞了不少钱。
那你怎么回来了?我问。旅行的好处是很多话可以脱口而出,不必拘谨,而且看样子,他憋了很久想找个人倾诉。我见过很多人生活在熟人圈子里憋的满腹心里话,说不出来,说出来也被抢白,被打断,被纠正,被漫不经心的略过,或者根本就充耳不闻。也有人不想跟周围任何熟人说心里话,顾虑太多,或者放弃了沟通言说的信心和欲望。
我回来主要是为了这家店。我哥是这家店老板,他打电话让我回来帮他管理。隔壁的三星级酒店,也是我哥的,他生意多。
怪不得服务员并不十分尊敬他。
其实也有另一个原因,我在大学有个女朋友,汉族的,家里很有钱,毕业我们准备结婚,她的家里也同意了,这很难得,她家里不嫌我是藏族人,但没想到我家里不同意,那些年藕断丝连的,最终还是分了。我回来也想自己做点啥,藏族人在外面工作,还是跟汉族人有分别。
你是说歧视吗?
说实在,多多少少是有一点的,在提拔任用的关键时刻,我能感觉得到。
我们都喝光了杯里的酒,叫大个子分别再来一杯酒。
他接着诉说了他现在的苦衷。他表哥并不全力支持他的想法:关于经营餐吧的理念和方法。他觉得这个酒吧土得掉渣,他哥哥却喜欢这种怀旧感。他说了他很多改造酒吧计划,我衷心希望他能成功说服他表哥,证明自己,攒钱,早日开自己的店。
他说现在二楼关闭是因为淡季。他说半个月前这里还人满为患,现在却这样冷清,而这就是旅游业,再过一两个月,整个店都要关。在拉萨开店,一年就是半年。
我问他旺季时这里的景象。
他扬起眉毛,声音也愉快不少:旺季我这里基本没有中国人,都是老外,我的酒,我的菜,还有位置风格,老外喜欢。有时候一桌就能消费一万多。一次,有两个欧洲女人,从中午开始边聊天边喝红酒,一杯一杯的点,两人喝了二十多瓶。
我感觉现在西藏有很浓的商业氛围,前天我去了一家藏餐馆,几乎就是开在家里,男女老少都在餐厅里,很像青海或者兰州那些在全国各地开拉面馆的人。对了,你们本地人都喝什么啤酒?我看他们都喝百威。
本地人哪懂喝什么啤酒,他们看汉族人喝什么他们就喝什么。他们原来都喝青稞酒,这些年才开始喝啤酒。
八廓街转经的都是些老人,就算有年轻人,都是为陪伴老人去的。我说。
是的,现在的年轻人渐渐不喜欢老一套了,想赚钱的人越来越多。大昭寺,小昭寺这些寺庙以前都是昼夜有人诵经朝拜的,08年以后,都改成白天才开。这是大的政策,国家有意往这方面领。
我们又叫了一轮酒。

我不怎么跟以前的朋友联络,除非过生日,叫几个最好的朋友大醉一场,平时我都在店里,最近我把所有精力放在美团上,我哥都能感觉到店里的流量在增加。这一点他服我。我也不怎么泡妞,你知道在拉萨泡妞容易的很。
从他讲话的信息量来看,他确实跟朋友疏于联络。
我们正喝着酒,走过来两个人。他们用藏语跟棒球帽说了几句,然后也坐了下来。
棒球帽向我介绍。
他指着另一个也戴着棒球帽的人说,这是宋哥,好朋友。
此人看起来颇为开朗。他说,您是东北哪的?吉林?长春啊,我去过。
他又指向另一个人:这位是咱们这的英语导游,只会讲英语和藏语,不会汉语,现在受疫情影响,外国人来不了。以前他能赚钱的很。
这人面色黑红,卷发,大鼻子,眼神锐利凶狠,但是个子小小,让我想起毛姆的小说《马来狂人》
我们一起闲聊。他们发现棒球帽杯子里居然是酒,而且是格兰菲迪威士忌,嬉笑着说了一串串藏语,我猜是说你个小崽子大中午在这跟一个陌生人喝酒,还喝这么贵的威士忌,装逼啊。
一个蓄着淡淡小胡子的大个子懒散散的走过来。他三十多岁,举止高傲,有点象画像上的成吉思汗,明显不是汉族人。他显得颇有心计,不太说话,眼睛滴溜滴溜转。
这是我哥。棒球帽向我介绍。
我冲他点头。他也若有若无的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看来他每天在此午睡。
我们几个人用藏语,汉语,英语混在一起闲聊。他们之间聊天也会夹杂汉语,总会提到老家。他们好像也并非纯正的本地人,老家在甘肃。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是纯正的本地人呢?
成吉思汗带着后来的两人走到角落一张桌子。棒球帽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要玩藏式台球。
当然。
在一张方型桌子上有些圆形棋子,桌子像台球桌一样有六个孔,他们像举行巫术仪式一样向桌子中间飘洒了一些滑石粉,然后开球。两人对战,跟台球很像,但是手指头代替了球杆。在许知远的书里,我才知道这玩意有个英文名,caron,不丹人也喜欢玩。我小时候在松江河林业局玩过咔啷棋(calon,我编造了这两个字,我感觉名字都是来自棋子的撞击声),就是把木头象棋翻过来,模仿台球规则,用球杆击进洞。

我跟棒球帽也来了一局。精疲力尽的一局。我只打进了一个球。
陪了我一下午,棒球帽表示要失陪,着手工作。我向他表示感谢,又跟吧台里慢吞吞的大个子要了两瓶白熊啤酒。我发觉这大个子慢吞吞的架势,跟他的老板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