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铸剑》
*迅哥儿会在很多作品里反复申明同一思想,诸如“麻木的围观者”之类大家看多了,有一些倒是鲜少提及。
《铸剑》里有这样一处对话: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提到的孝治是这一想法的来由:
“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
《非攻》中,他再度引了一个典故: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可见人为自己的利,总要举了大旗,窃钩是小利,窃国者是大利,要举更大的大旗,乃至污了这大旗,其他略正直些的人反而不愿去举这面旗了。这个思想倒不是迅哥儿原创,两千多年前的庄子著名的论断“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继承了老子绝圣弃智的思想。人多以为他要么又在搞玄学,要么在怼儒家,这是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其实庄子怕人听不明白,在这话前后又是编故事又是讲道理,写了老长一篇来解释他的用意: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简单来说,世人宝贝自己的财物,用箱子,绳子封得严严实实,让小盗取不走。可大盗来了,连箱子一道扛走,还生怕箱子封得不牢靠哩。世人觉得圣人智者好,去推崇他,信服他,摒弃恶人愚人,以为这样就能使乱臣贼子惧。可是乱臣贼子夺去圣知之名,使人相信我就是圣人智者,让人来推崇自己,信服自己,此时他还惟恐世人对圣智推崇得不够哩。此时真信圣知的人反而要做出许多厌弃圣知的表现了。
《补天》里描摹了这一帮人的作为: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
占据着舆论的人总是可以轻易取走美名尊崇的精神。他们先使世人崇拜一种声名,再往这声名里塞自己的东西。世人当然都推崇拜文明,先进这类东西,大声的人就说了,如此如此才是文明,才是普世,才是先进,你这般这般便是不文明,不高雅的,是要被教化的。我是好的,你是坏的,此时世人越推崇这类优秀的名声,贼子们反而越高兴。被指责的人着了恼,心一横道“我蛮夷也”,宁愿世人不要推崇什么文明先进,无怪乎要学庄子发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哀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