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力唱片行 - 音乐鬼故事 - 转载
王明鼎已經打第三次電話給我了。三次我看到都讓它響到電話的那頭燒光全世界的思索,然後放棄,然後不識相地,在大半天之後,又再打來。
每年的這天,明鼎都打給我。每年的這一天,我都不會接。
我知道他要作什麼。他要邀我參加大學15年的同學會。
自從離開音樂學院後,明鼎雖棄藝不再彈琴從事演奏,卻也安然取得教授職位,成為知名大師。陳思吟則進入了北市交的小提琴首席。就連我們最看不起,夜夜笙歌的勇仔都因投資精準,在串流音樂上提早佈局深耕,十年下來,已是台灣區首屈一指的靈魂人物。
我不敢見他們。我沒有勇氣見他們。
我連一台像樣的車,可以赴約的那種都沒有。
在這個沒人聽實體音樂的年代,我選擇了一份最不合時宜的工作。我是一家二手唱片的老闆,在作廢的青春裡,遙想著時光的幻夢。
我那台豐田的三手老爺車,陪我征戰南北,到處收片。上個月到苑里,收了一整車獨居老人留下來的黑膠唱片,其中不乏羅大佑和鄧麗君的原版。也許是太過興奮了,天可憐見,終於賞賜我如此珍寶,頭昏腦漲,甫上高速公路,就撞上前面一臺氣派賓士。
我嚇得六神無主,從賓士我瞥見一位氣急敗壞的貴婦下車,正要興師問罪。只見她瞧了我車子一眼,又瞄了她後保險桿,原本極為忿恨的眼神竟轉為驚訝。幾秒之後,她就這麼走了。
三天之後,修車廠告訴我車子傷到大樑,建議直接報廢。另外,他們從行車記錄器的影像告訴我,被我kiss到的賓士,連擦傷都沒有。
「所以我等於是自撞囉?」我天真地問。
「喔,不,你的確撞到人家了?」
「那怎麼會她完全沒事,我車子全毀了?」
「喔先生你開的是一臺用紙糊的裝甲車啊」
「裝甲車?」「喔,不,是裝假車喔。」維修人員在同一時間不可遏止地,笑了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連一台可以赴約的車子都沒有。我沒錢沒車沒面子,窮困落魄又潦倒,不想也不願赴那個同學會的大約。
「哈哈,林明俊,你怎麼搞的。怎麼會坐計程車來?」
「不會吧?鋼琴王子林大帥,怎麼不灌自己的唱片,倒賣起沒人要的黑膠了呢?」
我在內心百轉千迴,想像各種可能的衛生眼和嘲諷。
功成名就的他們,是有各種正當理由踩死一隻螻蟻的。
而此刻我的生命,跌到最深的低谷,連螻蟻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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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渴望成為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候選人的我,在林美芝教授的家裡集中訓練了一季最冰寒的夏日。
三張唱片,二位鋼琴家,一首自選曲。
十五年前的林明俊技巧已經很好。十五年前的林明俊,需要的是忘掉技巧的東西。譬如愛情。譬如欲望。又或者,譬如死亡。
林美芝教授不教技巧。於是她放了第一張唱片。
《霍洛維茲1965年重返卡內基現場》。
「知道霍洛維茲嗎?」
「當然,他是浪漫主義最後一位鋼琴大師。」我說。或者,林明俊說。
「知道霍洛維茲幾乎不聽其它人演奏的唱片嗎?」
「那應該很正常。他應該不想要其它鋼琴家的詮釋影響了自己的風格。」
「可能是如此。也可能並非如此。霍洛維茲從來都沒有明說。但有一件事是很肯定的:他對自己的琴藝從來沒有信心。」
林明俊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畢竟是霍洛維茲,可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琴匠啊。如果說連霍洛維茲都對自己的琴藝毫無信心,那麼,平凡的我們,又該作如何是想?」
林明俊還是說不出話來。他無法想像天神般的霍洛維茲有任何可能出錯的時刻,直到他聽見了轉動中的這一張唱片。
在眾人的歡呼聲下,鋼琴家彈出了第一個音。那像是在雲深霧重的山壑中,倏地傳來的第一道光。
但這道光有了不同的折射。
林明俊剛開始還以為自己閃神了,在幾分鐘後,當他聽見另一個錯音時,他還來不及下結論,旋即又聽見第三個錯音,然後是第四個、第五個……。
怎麼可能?霍洛維茲怎麼可能把鋼琴彈成這樣?
他收拾一下自己的驚異,想知道教授有什麼反應。
林美芝教授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發一語。一行眼淚,落在眼頰旁,顯然未乾。
「這場演奏會,我真真切切地在場聽過的。」教授開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那年我才五歲,和留學的父母親旅居海外,過著非常清苦的生活。在最窮困的時代裡,家裡卻總有最富足的心靈礦脈。那是一台老式的黑膠唱盤,總在寂寥的午夜傳來最感人的樂符。聽著霍洛維茲演奏舒曼的《兒時情景》,搖籃椅上的嬰兒睡得香甜,如一首最美的《夢幻曲》,撫慰了心靈,讓他們得以完成困難的留學生涯。」
「就這樣,早在1965年,霍洛維茲重返卡內基現場之前,我孩提的記憶,都是大師的琴聲。雖然心中還沒有正式學過琴,對他音色的變化,早就銘記在心。那天父母親顯得特別高興,漏夜排隊,為得是一睹大師風釆,聽見那個陪伴他們無數困頓之夜的溫暖之聲。」
「剛開始等待時,根本沒有幾個人。爸媽兩人站著站著就開始打盹。等到大半夜,冷風直吹,窮留學生的衣服禁不起露宿的寒意,被刺醒的時候,竟然撲面而來的是咖啡的香氣。他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正在發生。霍洛維茲和他的夫人趕來看我們了。老大師雙眼濕了,只聽得他用略帶口音的美語說,喔,謝謝你們來。謝謝。我真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沒人會記得我。沒有人。」
「霍洛維茲說這話時,咖啡傳到了現場排隊的七、八人手中,那時天還未破曉。夜裡的寒氣還未盡散,熱咖啡驅走了他們的肢體寒冷,可是真正溫暖他們心靈的,恐怕是大師無比的熱情吧。臨走前,他說,謝謝你們來,今夜不管觀眾有幾個人,我都將為你們演奏。晚上卡內基的大門打開時,所有的坐票都賣完了,連站票也在最後一刻全售。布幕拉上的那一刻,頭外還有無數的人隔著門,貼近耳朵,想要聽見上帝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剛剛的唱片聽見了不可原諒的錯音。」林美芝教授嘆了一聲。「可是你知道嗎?當日在現場的我們,沒有一個人聽見那些錯音。我們的心和大師靠得非常近,沒有人在乎那些錯音。我們感受的,是一種近乎神性、有尊嚴的人性光輝,在此刻故意調暗的演奏廳裡,鑽進每一個人最憂傷的心靈角落。知道大師為什麼彈錯音嗎?那是當他終生對自己的琴藝焦慮,被眼前不可能的觀眾所瓦解的明證啊。他太興奮了,他無法自己。錯音是他和音樂共振的方式。錯音是他和我們共振的方式。」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錯音也能具有救贖的力量。
音軌播到盡頭的時候,發出了嗶波的聲音。
第一堂上課就在看似什麼都沒有的、卻還有什麼的嗶波聲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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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播第二張唱片,又過了好幾個禮拜。
這幾個禮拜之間,教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讓我放縱地彈。她讓我發揮畢生所能的所有創意和指法,以及我還不能的那些。
她讓我在她的面前,像是個裸身之人,無私地把一切交了出去。
她仍然不發一語。有一天,我對她的憤怒和不解達到了最高點,原本守備如此森嚴的我,竟在舒伯特的奏鳴曲上,門戶大開露了餡。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投射了我最深的感情。
我彈錯了音。
「好了。今天我們可以聽第二張唱片。」她淡淡地說,好似只有當我真誠地擁抱自身的缺陷,我才彈奏出「真正的音樂。」
上回放了好稱在最小的樂段也能變化出九十九種音色的霍洛維茲,這次不知要放誰的音樂?
唱針碰到黑膠的瞬間,最先流洩出來不是任何琴音,是如雷的掌聲。又是一張現場演奏。
「知道巴克豪斯是誰嗎?」
「能把鋼琴當作整個打擊樂器的敲奏的『鍵盤獅王』嗎?我聽過他的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那真是以一台鋼琴和整個樂團抗衡的名演啊。氣象萬千,大有破竹的山河湧現感。」
「是嗎?那你聽聽這張唱片。這次,我只有一個要求。要樂曲結束之前,讓我們保持最大程度的緘默。讓我們在安詳中凝望事物。」
經過上一次的霍洛維茲洗禮,我心裡已有準備,教授意欲示現的,常不在聽的見的音符裡,在聽不見的空氣流動之中。
雖然已有準備,巴克豪斯的琴音仍震懾了我。那與傳說中的威猛剛健的形象,有極大的落差。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內化自省的歌唱性。
這怎麼可能是巴克豪斯?而且最重要的,貝多芬的第18號奏鳴曲明明有四個樂章啊,他怎麼只彈了三個樂章?其後的舒曼幻想曲也彈得有氣無力的。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教授叫我在樂曲終止前都不要交談,想必她也知道唱片裡有些不甚合理的地方。
我將滿肚子的疑竇忍著不發,直到最後一首作為安可的舒伯特的《即興曲》彈完,教授才為我揭開了奧妙。
這不是巴克豪斯的現場演出而已。這是巴克豪斯最後一場演出。一周之後,他就與世長辭。
1969年的6月28日,巴克豪斯強忍著身體的不適,也要為現場的觀眾獻上音樂的信念。後來,表定的貝多芬他彈不下去,到了第三樂章的終了,巴克豪斯只能過廣播致歉,要抽換當日的演出曲目,改以精緻小巧的舒曼的幻想曲《黃昏》與《為何》。這是二首我熟到不能再熟的曲子了,然而在顫抖的發音當中,如殘燭在風中搖擺,卻仍不止息。我聽見了大師向天堂叩門的溫柔和勇氣。像是在說,我不行了,死神就在我身旁窺伺著我,等待我琴音斷掉的那一刻。但我不能停下去,只要像這樣不斷地演奏下去,我就能戰勝死亡,以指尖觸見上帝的容顏。
第二堂課,第二張唱片。到安可曲結束前,我們果然都沒有交談。
我們在心中用力鼓掌。為晚霞的末日餘暉,也為餘暉裡不滅的生命之歌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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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堂課,也將是最後一堂與林美芝教授的大師訓練班,我期待聽到不同凡響的音樂。
我知道,只要通過這三張唱片的試驗,我就能在大賽中,提煉出類似原鑽的光。
雖然林美芝教授不教我什麼技巧,但我自覺彈得比之前都更好了。我是說,在聽過霍洛維茲的現場演出後,我信心大增。而這不只是因為Even Homer sometimes nods,大師也會有犯錯的緣故而已。那是因為我知道犯錯的原因,是來自於一個深沉的觀眾召喚和期待,更是一種將焦慮徹底人性化的表現。
我開始不怕彈錯音。我覺得我的心快要爆炸,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樂思不斷湧現。
白天明鼎找我出去吃飯。我說沒空。謬思在我耳膜裡撒下不可思議的靈光,我彷彿看見世界的盡頭。盡頭裡有火光,那是我賴以維生的譬喻。
晚上明鼎又來找我,我還是沒出去。就這樣過著無日無夜的練琴生活,也不知多少飯菜沒吃。有天明鼎終於撬開公寓大門,要我看清楚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林美芝教授中風了」他說,順便賞給我一個大耳光。
我瞬時感到天旋地轉,不是因為耳光劈啪響,是因為關心那位守燈人的狀況。
明鼎開車,我連忙和他趕到醫院。情況並不樂觀,教授經緊急開刀手術後,雖尚能勉強構音言說,但這輩子也不可能彈琴了。
大賽前臨行最後一面,教授歉然地說,不能和我聽第三張唱片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含淚對教授說。我今生所要學的,您都教給我了。有什麼還沒聽的,有什麼曲子想要我彈的,我將以無比信念,永恆且真摯地獻奏給您。
「那大賽自選曲要選什麼呢?」教授艱困地發音。我心裡更難過了。
我說我也還沒確定,可能是《展覽會之畫》或者《彼得洛西卡》。
我就是懷抱著為老師而奏的心情去參加大賽的。一路過關斬將,我沒有意外,彷彿這是必然的事。
我已經學會了錯音後面的可能溫柔。
我也聽見了巴克豪斯的希望之歌。
我知道,只要我把這些在唱片裡聽見的人性之光,如實地,一字一句,不帶半點賣弄地彈奏出來,我就能傳遞世間最深沉的情感,我就能用音樂融化全俄羅斯寒冷的冰霜。
那一夜,我沒彈艱澀無比的大曲目。既非《展覽會之畫》,也非《彼得洛西卡》。
我彈最簡單的柴可夫斯基《四季》。我要用最簡單的音符,如縮時攝影一般,綻放出青春的四時遞嬗。那是我對生命的最高禮讚。
獎項揭曉的那一夜,我拿了冠軍。全世界的焦點都在我的身上,我卻無暇應付,匆匆留下了一大堆唱片公司的合約,什麼也不敢簽不想簽。一心只想快快回國探望老師,親口告訴她,我做到了,我把最美的音樂奉獻給您了。
林美芝老師走了。
望著空蕩蕩的病床,他們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林美芝教授是承受著多大的身體痛苦,靠著強力嗎啡,才得以送上那幾句道別的話。
實情則是,她就快要走了。卻因為不捨不甘心,沒能親自看我上台表演的電視轉播,說什麼也要燃燒最後一滴生命,在不讓我知道實情之下,鼓勵我追尋自己的夢,彈自己的音。
他們又告訴我,走的那一天,她只聽到我彈奏四季開頭的十個小節。她的面容很安詳。
她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卻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
從那天起,我便過著失魂落魄的生活。獎項對我來說,已無任何意義。我掙大獎是為了榮耀她的存在。睹物思人,望著金黃的獎杯,那光好像在燒著我的眼睛。喔不,我不要看了。那光越強大刺眼,她的空虛位置就刺得越深。
每天都有唱片公司打電話給我,問我合約簽好了沒有。
每天Youtube上都轉載我的最新消息。標題聳目,諸如大賽奪冠者的落跑人生或是誰殺了古典鋼琴家?
這問題好,是誰殺了古典鋼琴家?
是誰殺了林明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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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莫大於心死的林明俊,如遊魂的存在,為了悼念追想和林美芝教授的幾堂音樂課,茶不思飯不想,不專注灌錄自己的唱片,卻把霍洛維茲和巴克豪斯的唱片聽了又聽,直到唱針磨損,溝紋大裂,他也沒有停下來。
事實上,他不僅沒有停下來,還成為了一家二手唱片行的老闆。不為什麼別的,只因為這樣最方便,他把糊口的工作當作救贖,不僅可以三餐溫飽,還可以不斷地聽那些舊時代的老唱片。那是他鄉愁自己與緬懷故人的唯一方式。
時光荏苒,春去春又來,就這樣又過了十五年。
當所有人都忘了世上曾經有一個叫林明俊的大賽鋼琴家,有些人還執迷不誤,想要記得。
他的至交王明鼎腦海裡永遠烙印著,當年林明俊是如何在電視轉播中,以《四季》這樣毫不起眼、淡雅風茗的小品之作,徹底征服了評審的耳朵,也撼動了他們拒絕再被撼動的心靈。
王明鼎也還記得,一位匈牙利籍的女評審在賽後接受訪問,談到面對兩位勁敵分別演奏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和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林明俊怎麼可能有任何勝算時,她淡淡地表示「林明俊的內心有一塊非常敏感而柔軟的地方,是非常多現代超技鋼琴家怎樣也達不到的。」
過了這麼多年,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會把思慮放得很低很低,隨著一旁的鋼琴聲帶他回到很久以前,他和明俊初相遇的場景。
他從來沒有停止詰問自己,林明俊內心那塊「非常敏感而柔軟的地方」,究竟是什麼?
總在這時刻,他會嘆一口長長的氣,作為明俊最好的朋友,是否他疏忽了什麼,是否有什麼徵兆是他早該預見的卻沒能及時介入,以至於在人生中最好的時刻,彼此終將兩忘於江湖?
他唯一知道的,是明俊上了兩堂林美芝教授的大師班後,一切變得不一樣了。
他的琴音,原本守備森嚴,從此聽得見技巧上的破綻。
但破綻之外,王明鼎覺得自己還聽見了什麼。與其說是破綻不如說是一種「開放的感受」。好像你明知那裡是險路惡途,你不該這樣彈的,但他就是這樣彈了,雖然常常跌得狗吃屎,終究是走了出來,而且樂句依舊流暢、沒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仿彿一切正當如此、必須如此。
對,就是開放的感受,讓王明鼎聽見破綻之後的新天地。
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他們不是這麼說的嗎?每朵烏雲背後都有閃耀著光芒的「銀線」。銀線是什麼?銀線可能是破綻,卻也可能是展開全新意義的緯度。
「一種鮮活而直觀的感受」,他在心裡打量著明俊的新琴音,「讓人聽見鋼琴家從未讓人知曉的一面。那是他的軟肋、他的弱點,他的敏感,像黑洞一樣,有種深邃的吸引力,要把人往不尋常的地方帶去。」
明鼎聽見林明俊不顧一身的縱躍了。但他什麼都沒說。15年了,他不敢向其他人說:他這一縱,不向林美芝,向自己跳來。
他心裡明白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那樣的「錯音」太明顯了,那樣的「破綻」背後沒有任何希望。
他在明俊回國後,避而不見。不知情的外人以為,林明俊為無法見到教授最後一面而自暴自棄,只有他知道,是誰謀殺了林明俊。
當他不要命地在眾人面前彈奏柴可夫斯基這套絕不可能奪冠的《四季》,他知道明俊在作什麼。
明俊在彈著王明鼎曾經彈過的這套曲子,他是他們在系上初相遇時,他的指定曲。明鼎曾經對他說,「柴可夫斯基的這套曲子,講得何止是四時節氣,而是生命沈沉的憂歡離合啊。那裡頭有幽微的、幾乎是含蓄到不行的愛啊。在《十一月》裡,看似寂寥冷銀似的二聲部演奏裡,卻有最溫暖的爐火撫慰著你的心。你也許會因此而受傷但你顧不得那麼多了:你把自己交了出去。」
沒想到自己無心的幾句話,讓明俊永遠收在心裡。
更沒想到的是,明俊永遠把自己放在心裡。
當他不顧眾人反對,執意在大賽演奏這首要有「最深的情感、最弱的技巧」的《四季》時,王明鼎感到天旋地轉。
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可以不說一句話,就傳達了世間最響然的心事。
一首only for you 的鋼琴自選曲。
如果你聽到了,那麼,什麼都不必說,你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王明鼎知道自己知道。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好有機會贖回青春的一切。
十五年後,藉著同學會的名義,他顫抖地撥著那張發黃紙頁上的通訊號碼。
「嘟嘟嘟,您播的電話號碼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播。」
嘟嘟嘟。
嘟。
嘟。
嘟嘟。
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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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鼎已經打第三次電話給我了。三次我看到都讓它響到電話的那頭燒光全世界的思索,然後放棄,然後不識相地,在大半天之後,又再打來。
每年的這天,明鼎都打給我。每年的這一天,我都不會接。
我知道他要作什麼。他要邀我參加大學15年的同學會。而我連一台像樣的車子都沒有。
但這次有點不一樣。
他只讓電話響了一次就掛斷。然後,生平頭一次,他在掛斷後,留下了撲朔迷離的語音訊息。裡頭沒有他的聲音,除了
一首早被遺忘的鋼琴小曲。
一首only for you 的鋼琴自選曲。
如果你聽到了,那麼,什麼都不必說,你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走出門,顧不得自己什麼爛車都沒有。我只是一路狂奔著下去。
在抵達愛情的終點之前,我要讓琴音跑得比世界都快。
在世界吞沒我們之前,我決定,再一次和你相遇。
如果你也在那頭,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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