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游记] 碑林前后

7月7日，我去城隍庙烧了香，抽了签，测了八字。之后决定去一趟碑林博物馆，略览旧迹。 打车到了虾蟆陵下，走进碑林，被告知来晚了，解说已下班，遂决定次日早点来。走出去，门外的石条凳上有一个大爷坐着，在用刻刀在石头章的侧面刻字，那刻刀是一个长条状的楔面，但是刻字的时候通过改变力度，也能刻出一定的弧度，刻的是“有舍有得”。我寻思反正下午四点回去也为时尚早，不如就和大爷一聊。我说大爷您这是刻章呐？ 大爷见有人来搭话非常开心，说他在抖音上有一万多粉丝，他是来这里给他抖音粉丝刻章的，又给我科普刻章的四大名石。我说大爷，我正好带着一本书，要不麻烦您给我盖个章吧？大爷说行，给你盖这个“舍得”，还是看看有什么别的你满意的？我说那还是看看吧。 于是大爷开始给我看他刻的章，基本都是两字词语。我看了好多，难以拿定主意。突然有俩字被翻了出来：“闻道”。我心头一振，无数思绪涌入脑海，包括但不限于“朝闻道夕死可矣”和《朝闻道》。我寻思我这本书是PKD写的尤比克，密教背景的嗑药流科幻小说上盖个“问道”还挺耐人寻味儿的。 我说大爷要不就“闻道”吧，于是大爷拿出印泥，给我在书的衬纸中间偏一点的地方盖了一章，跟我说等我以后搞到好的印泥，就可以在扉页和后面的页上继续盖章了。

大爷看我对此颇感兴趣，于是想把这章送我，我说还是不了，感觉受不起呀，这么珍贵的东西。于是又和大爷聊了一会，大爷说要传授我一些人生的道理，他说人一定要早点培养一些爱好，这样等年纪大了就可以有的消遣，有些人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说确实，生活没有奔头的确是令人绝望。 大爷还给我看了他的抖音号，我说我手机上无抖音，大爷教育我说抖音上快餐的东西是很多，但是也可以用来学习，比如看看他发的刻章之类。大爷又开始聊起国内外形势，说到现在的经济啊只靠房地产，资本家也太多了，大家都浮躁，等什么时候出现粮食问题了，就该出事了，我不置可否。 大爷还说，他感觉现在很多年轻人的精神生活很空虚，如果让他选，他最想生活在毛教员的时代，那个时候虽然日子苦，但是所有人都有坚定的信仰，都在为这伟大的目标而努力，千禧年后发展太快了，有些不对劲了，我说确实。 别过之后，我想这也许也算是一段奇遇了，甚至有些遗憾没有把那个“问道”的章要走。 次日，我下午两点就早早地打车去了碑林，请上解说开始看故人旧迹，包括而不限于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等，还有康熙啥的。 然后我不知道在哪里瞥到了一眼《兰亭集序》的拓片，然后脑子里开始轰然回响起其中的段落：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望着这碑林中的碑刻，墓门，棺椁，看着其上名家们或古拙或清癯的字体，一种怀古的情愫涌上心头。 帝王将相渴求永恒，于是求仙药，造宫殿，刻石碑，起陵寝。 可是方士一去不返，仙药求而未得；宫殿万间都做了土，连断壁残垣也风化不见；就连石碑，也是后人每拓一次就毁掉一个或者几个字，只是为了自己拓到的拓片是最好的，到最后整个碑上有一半的字都给毁掉了；而陵寝，更是早就为盗墓者洗劫一空，石头的东西都在，骨头和陪葬宝物早已荡然无存。 也许世间万物就应该是在生死流转中不断消息变化的，奢求永恒，奢求自己万古不变的霸权，可能不过是一种被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自私罢了。对于尘世来说，永垂不朽的永远只能是水，而不是舟。 解说带着逛完之后，我想再次寻找那个兰亭集序的拓片，逡巡数轮也未能找到，怅然若失，只得往外走。 门口边上是宁波天一阁的金石拓片展，我百无聊赖地走进去。走到里面看见有几个玻璃展柜，端放着几个拓片，我瞥了一眼。 ——却正是《兰亭集序》。

剩下那些被淡忘的段落映入眼帘：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开始想起这几天在青旅遇见的人，想起听到的离奇故事，然后想起终将分别。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突然想起之前尚能集中注意力在人、事和伟大的目标上的时候。想起曾经自己摸索课题时候的快乐时光，以及短暂失去目标之后的消极心态。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然而上面这些事情，正在成为过去，或者已经成为过去。

他妈的，全让王羲之懂完了，这老懂王。 那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也被算进去了。 就连我今日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也被他算进去了——“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我眼眶开始往外流水。在偷瞄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拿出抽纸开始擤鼻涕。 走出碑林，我开始寻找昨天我和大爷坐过的石凳。 大爷今日不在此，而我也不会重返碑林。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那么有什么解决方案呢？ 也许有妥协的方案——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可是在西安所见的人间烟火，又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打字的时候，我又想起来—— 想起来和萍水相逢的两个女青年去广仁寺转了一下午，次日别过。 想起来今晚上刚认识的小哥带我去吃的花椒味和醪糟味儿冰激凌。 想起来出来遇见的都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 人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如烟？ 罢了，终归还是要回归于生活的。 没事多出去走走挺好的，总比自闭强。 以上就是我在西安碑林看见《兰亭集序》之后从破防到做好心理建设的全过程了。 决定了，明天去吃油泼辣子味儿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