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次坠落
“我最后一次看到的颜色是红色和蓝色,来自一个17岁女孩的裙摆,当她消失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好像什么颜色都看不到了,世界只剩下了黑白灰。”
程浩又一次从那个噩梦中惊醒,梦里的一切都在下坠,他感觉到自己在一个很高的天台,周遭的一切都在坍塌。天空是扭曲的,护栏是扭曲的,人的脸也是扭曲的,他陷入到那个无尽的深渊中。从高空掉下来的感觉是什么?程浩很清楚,但是每次坠落之后都会有一根绳索牢牢地绑住他。现在的梦里,绳索都不见了。
程浩打开台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无所谓,他明天也不用上班,他已经快半年没有上班了。明天下午要去见心理医生,还去什么去呢,真的是一件无解的事。
程浩坐到书桌前,落地的书架上,书籍摆的不多,但是有很多奖章和红色封皮的奖状,现在都被扣起来,摞在一个格子上。这一摞是他的成绩,是他工作8年的成就。
程浩曾经是一名消防队员。他从小就向往做一名消防队员,21岁大学毕业时,看到学校武警征兵启事,就报名入伍,成为一名消防武警。因为在大学四年,程浩参加了学校的攀岩队,在部队训练是,索降这门训练完成的非常出色,他能够完全克服高空的恐惧,还能熟练地运用绳索。于是一般涉及高层建筑直升机索降定点灭火,高空救援、索降救援等任务,程浩都是第一梯队。
书架上摆着一张他入伍第4年拍的照片,那年他升任中队长,被领导重点提拔。照片上的程浩皮肤黝黑,牙齿雪白,长着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大浓眉不加修饰地飞扬着,一双大圆眼睛和圆圆的鼻头让他看起来凶悍不足,憨厚有余。
而现在的程浩,皮肤白净了不少,但是一双圆圆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芒,向下垂着,一副使不上力气的样子。
程浩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正面写着434个名字,都是他工作时救下的人。除去204例火灾救援,剩下的230人都是高空救援,其中200例都是自杀未遂。
他会在本子上记录他所了解到的自杀原因,正面大多数是感情纠纷,生活压力大,学业压力大等等。但是这个本子的背面,也写着99个名字,是他所经历的,救援失败的案例。其中有18个名字画着横线,代表这名死者,不是第一次因企图自杀而出警。
在消防队工作的日子,充实又紧张,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死亡抢时间。程浩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天台救人,是在一个学校,有学生报警,看见有人爬上了主楼天台,坐在栏杆边上。程浩跟着班长在学校保卫处的带领下,从主楼左配楼的天台翻出去,学校领导和消防队的领导坐着云梯升上15楼的高空,吸引当事人的注意,当事人是一个博三的学生,因为科研压力太大,被抑郁症折磨了好久,但是家人也不理解,自己的科研也没有头绪,想通过跳楼结束生命。
程浩和班长埋伏在左配楼的天台下,一旦学生情绪失控,队长会让左右配楼的消防队员翻上去控制住当事人,程浩将保险锁挂好,等待领导的指示。
“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片灰色,看不到希望,我学的知识、写的文章都没有意义,我不能赡养我的家人,甚至不能毕业,我是个废人。”程浩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哭声,觉得自己的心也牵挂了起来,他一定很难过,很孤单。
“行动!”耳机传来指示,程浩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看到那学生已经翻过了护栏,准备跳下去,程浩冲过去,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这时候班长和另外一名战士赶紧拉住安全绳,避免二人坠落,将绑安全绳的悬挂梯扯掉,程浩抱住那学生,向安全地带卧倒,企图迅速离开楼边,但是因为太过紧张,腿还没来得及从护栏里拖出来,他就抱着学生卧倒,这时他的脚踝别在了护栏里,他吃痛地叫了一声,冲上来的其他战士把那博士架走,程浩也从护栏中挣脱,一瘸一拐地走到楼梯口,云梯上的校领导已经被吓得脸惨白,自从他上了云梯,腿就发软,刚刚看到这一幕,差点晕过去,现在已经是一身冷汗,双手发冷。只觉得天旋地转,颤颤巍巍,下来之后地面上的老书记把自己兜里的救心丸递给刚从云梯上下来的那位领导,有惊无险。
那学生嚎啕大哭,看到一瘸一拐的程浩,更是止不住地哭泣:“我真是一个只会拖累别人的人。”说罢因恐惧和愧疚,又泣不成声。
程浩走上前去,摘掉头盔,也是一脑门子汗:“同学,这是我的工作,能救你,我很开心,刚刚你怕不怕,如果你有哪怕一点点害怕,你都还有求生的意愿,好好活下去吧,真的,好好活下去吧。”
这是程浩自己救下来的第一个人,他记住了这个同学的名字,张旭阳。晚上吃过饭之后,他拿出了一个本子,一笔一划的在本子上写下这个名字。那时候他认为这份工作真的很有意义,他愿意这样帮助别人。
同样令程浩难以忘怀的是他第一次目睹当事人自杀。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大约是六点半,整个城市都没有完全睡醒,大厦管理员老张在值班室睡觉,这是一栋很老的大楼,里面没有太多商铺和公司,听到大厦东门的侧门有人推开防火门,然后他看到一个人拿着两瓶酒,走到楼梯间按电梯,他觉得很奇怪,看电梯停在18楼顶楼,他觉得不妙,跑回值班室拿起手机,从正门出去,往远跑了好几步,看到那个人坐在楼边上喝酒,他赶紧报警。
由于大厦年久失修,很难寻找保护索固定点,程浩负责确定保护锁固定状态,随时做好接应保护工作。他看到目标的背影,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队长和他谈心,劝他想开。他平静地说了自己的遭遇。
“我45岁了,前年在工厂,因为操作事故,碾没了右手半个手掌,去年工厂倒闭,我只能靠低保为生,幸好媳妇厂子效益还行,孩子上学的钱也差不多够,但是去年年底,我查出来骨癌,真的好疼,我没受过这种疼,钱也花没了,命也买不回来,我也没法工作。生活有什么希望?我只想要结束这个痛苦,不再给别人造成痛苦。”他话刚说完,就用尽所有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出去,从18楼坠落。
程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砰的一声闷响,和远处行人的尖叫。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后来他打听到那个人叫赵全福,他一笔一划在本子背面写下了他的名字,在括号里写下“家贫、绝症”。
本子正面的名字越来越多,而背面也一直稳步增加,程浩逐渐觉得,心里有一些堵。他和朋友谈起过这件事,和政委聊起过这件事。他记得政委是这么说的:“我们和大夫一样,无时不刻面临着死亡,我们应当看我们拯救了多少人,我们还要继续救多少人的性命,这是我们工作的使命。”程浩似乎受到了触动,但是也没有消解他的忧愁。
2018年,现象级的电影《我不是药神》播出,里面有一句话让程浩心里刀砍斧凿一样难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他想起了那个没钱治病的骨癌患者,想起了讨薪未遂,身负重债的农民工,甚至还有2015年股灾时那些赌输了的赌徒。但这还没完,让他备受折磨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年半之前,程浩出任务,晚上七点半,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栋十层高的公寓楼上,有人报警说看到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在楼上呆呆地坐着,程浩在车上,此时他刚刚升任中队长,了解了情况后,他要求关闭警笛,请求当地派出所先行上楼,对当事人进行引导解救,消防战士在楼下寻找空旷地带,如果发现当事人情绪激动,迅速准备充气垫以防当事人跳楼。
程浩和一班长上楼,程浩负责楼上指挥,一班长负责营救,其余战士负责保护。
在暮色的掩护下,派出所民警和消防战士很容易地上了楼,派出所所长老黄是个看上去憨厚慈祥的中年人,他缓缓接近楼顶平台,用最轻柔的语气说:“嘿!丫头,赶紧回家去吧,这么晚别在这高楼顶上玩了。”
老黄看着这女孩转过身来,心想有戏,没准就是个中学生无聊,一会批评教育一下,却没想到,在还没黑透的天色,他看见女孩哭红的双眼,以及额头上的淤青。
“别过来,我不想回家,我不想活了。”女孩没有很激动,但是语气中的笃定,好像她不是发脾气的小女孩,而是很淡定地陈述自己一会的计划。
“谁欺负你了,要和警察叔叔说,丫头,你家大人呢?我给他打电话要他接你来吧。”
“我爸爸妈妈都不在这,他们在外地工作,一两周才能回家一次。”
“那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你吃饭没,叔叔请你吃肯德基好吗?”
慈祥的老黄此时像极了一个父亲,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孩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他不想她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躲在安全出口后的程浩看不真切,耳麦里又大多是风声以及老黄激动的声音,他听不清女孩说了什么,他只能通过那个女生的肢体动作判断,她情绪是否失控。
女孩此时好像有些被老黄说动:“叔叔,你可以保护我吗?”
老黄忙不迭回答:“傻丫头,可以啊,有什么话你下来说。”
程浩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想到耳麦传来了一声尖叫。
“啊!不…我不信,我也报过警,可是警察什么都没说。”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她们拍我换衣服,抢我的钱,在厕所里用气球装水砸我,班主任不敢管,校长还…”
女孩开始泣不成声,程浩通过耳麦感受到了她焦灼的情绪,他迅速下了判断,当事人情绪非常差,一班长挂好保护绳藏在东侧排水渠中,自己挂好保护绳在西侧靠近黄所长一侧观察策应。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欺负你的人叫什么名字?”老黄想赶紧套取一些有用信息,联系上当事人的家长。
“我叫吴漪,三中的。欺负我的人,很多。”这时候女孩背靠着天台的边缘,面对着老黄,蹲坐下来。
派出所的小苏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过了五六分钟分钟,联系到了吴漪的班主任,班主任给了小苏吴漪父亲的电话,打过去却是关机。
一切都还要在现场找突破口了。
突然,吴漪站起来,对老黄喊道:“我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会良心不安的,他们会不得好报的。”
老黄一听这句话,整个人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向前冲过去,吴漪此时转过身向护栏冲去,准备翻越护栏,纵身跳下。老黄拦腰抱住她,身体由于惯性,止不住向前滑。
程浩和一班长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老黄的腿,这个憨厚的中年发福的老警察,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手上紧紧钳着吴漪,一脑门子汗上蒙着灰,警服上蹭着铁锈。
程浩走过来,给救护车打电话,他拍拍老黄的手,示意他先去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自己控制住吴漪。
吴漪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地哭泣,程浩简单检查她没有受伤,将她带离天台,交给派出所的女民警。
在回队里的车上,程浩不知怎么的,脑子里一直是吴漪呜呜咽咽哭泣的声音,还有她说的,校长。校长对她又做了什么呢?
第二天,程浩给老黄打了个电话,问问老黄身体有没有大碍,毕竟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老黄说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程浩又问起来,吴漪的情况。
老黄在电话里说的语焉不详,问程浩今天和明天值不值班,能不能见面吃个饭说。程浩和老黄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程浩看着老黄带着一身疲惫和黯淡的眼神进了餐厅,这个笑呵呵的中年人因为年纪渐长,线条越发圆润,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和善和豁达。但是他今天好像被乌云追杀了一路,还不得摆脱。
几个家常菜被服务员端上桌,二人都没有喝酒的习惯,所以沉闷的坐着,都知道要说什么事,但是都无从开口。
“什么情况?”程浩忍不住,率先开了口,“你直说啊!”
“我们所的女同志给做的笔录,还陪着验了伤,但是没有指向性的证据,性质挺恶劣。”老黄夹了一筷子黄瓜,送到嘴边上,又放下了。
程浩摸不到头脑,“不是校园霸凌?伤验不出来?”
“不光是这个,她指控副了校长对她进行了猥亵。”
程浩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水。老黄眼不抬,直愣愣看着黄瓜,一股脑往下说。
“吴漪是三中的学生,上高二。父母是做小买卖的,挺辛苦,经常不在家,她和她姥爷一块过。她说她是从下面区县的初中考上来的,一开始经常有学生冲她收保护费,她不理,渐渐就被针对了。她一开始去告班主任,班主任没管,因为带头的几个女生都是区领导的小孩,还有一个说是什么有钱老板的私生女。结果告老师不成,被他们知道了,就更欺负她。她又去找副校长,副校长说会替她解决,但是以看伤口的借口对她进行猥亵,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彻底不管他们,随便她怎么挨欺负。”
“操,都他妈狗逼养的。”程浩说了句脏话。
“那你们怎么查不出来?”
“那几个小太妹对她进行霸凌都是在厕所,没有摄像头,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打她,就是羞辱她,验伤还他妈验不出来。”老黄越说越生气,筷子一扔,索性不吃了。
程浩第一次感受到无力,他救了这个女孩的性命,将她从高台上拖下来,却不能把她从泥潭里拖出来。老黄家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儿,他对这件事有着超出职业范畴的敏感和操心,他想办法联系到了吴漪的父母,结合这个情况劝说吴漪父母为她转学。吴漪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已经在协议离婚的分居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震惊不已,这对已经分开的前夫妻商量尝试重新安排工作,两人尽量凑到一个城市生活,给吴漪办理转学,把吴漪接到身边去。
老黄目送哭的双眼通红的吴母和气愤到双拳从未舒展的吴父相互搀扶着离开派出所,心中有一丝丝安慰。他给程浩拨了个电话,程浩这才放下心来,可对逍遥法外的副校长和不知悔改的小太妹,还是心有不甘。
天气渐渐暖了,程浩的工作依然繁忙,他在和死神抢人,全年无休。
七月的一个午后,小城沉浸在热浪中,太阳晒得树叶泛着绿油,看门的老大爷吹着风扇,听着广播打瞌睡。小餐馆里,午市结束后,员工三三两两地趴在桌子上玩手机。此时吴漪正在一栋大厦的顶楼,她穿着浅色的衬衫,一条蓝底红色碎花的裙子在风里飘来飘去。
程浩接到警情,赶到之后发现是吴漪,今天到场的派出所民警不是老黄,程浩赶紧给老黄打了个电话。
楼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他们拿着手机,对准这个飘摇的生命。
“热死了,这是干嘛啊,跳不跳啊。”人群中三三两两开始有人起哄,顶楼的吴漪听不到楼下的叫喊声,她神情恍惚地坐在平台上。
程浩对现场做出了初步判断,楼外平台过于窄小,没有任何空间可以借力,他穿上保护索,同事将另一端系在楼内的热力管道上,他探身出去,坐在平台上,一点一点往吴漪身边靠。
“你别过来!我活的真的很难受,可是死我也不想拖累别人了,上面好高,你回去吧!”吴漪拼尽全力冲程浩吼。吴漪面冲着楼下广场,她情绪激烈,没有办法在楼下铺设气垫。程浩只能试图稳住她的情绪。
此时老黄赶到楼下,看着楼上的情况,听着围观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要想死早跳了,又是个闹着玩的。”
“晒的要死,真是的,怂。”
老黄气的发疯,觉得血直直往头顶冒,他冲人群中喊了一句:“都他妈有良心吗,看热闹起哄,滚!”
人群中开始骚动,充斥着“警察了不起,骂人,什么素质!”这样的声音。老黄让小民警疏散围观人群,自己拨了吴漪家长的电话,拼了命往楼上冲。
吴漪的爸爸吴明接到电话赶快往这里赶,老黄看着这个中年男人有一点恍惚,怎么三四个月没见,他憔悴成这样。
“黄警官,我十点钟出门买菜,回来做饭的时候她还在家,吃了饭她说要睡一会会,结果一点半就找不到人了。”
“不是说转学吗,怎么回事啊?”老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顶楼,程浩已经挪到了和吴漪并排坐的位置,他不敢贸然接触吴漪的肢体,怕她情绪激动。吴漪哭着,语不成句:“每天都是灰的,我写了诉状,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好像谁都在笑我,谁都可以欺负我。”
“我看着爸爸回来了,我们去看病,可是还是好痛苦。”
老黄将吴漪的爸爸带到这层的楼梯,耳麦里传来现场的消息,他们告诉老黄,程浩已经成功接近吴漪了,现在二人并排坐在楼边,可以伺机实施救援。
吴明听到老黄的转述,头靠在墙边,眼泪一滴滴地滴在手背上。
“吴漪,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在祥友大厦顶楼,我们见过。”
吴漪默默点了点头,说,“对不起。”
程浩转过身,拿出准备的冷饮,“好热的,喝点冰果汁吧。”
“傻孩子,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一起回家好吗?你爸爸妈妈会接你去一个新的地方,没人认识你,没人欺负你。”看到吴漪接过了果汁,他缓缓的开口。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承担,他们什么都不用付出,要我去承担,我去付出,要我去死?”吴漪一边抽泣,一边嘶吼这说出这句话。
“他们警告我,不要说话,去医院也查不出确切的证据。除了我,没有人付出任何代价!我真的活不下去了。”这时候吴漪向前一跃,程浩迅速拉住了她的手臂。
程浩整个人伏在平台上,他感觉吴漪在下坠,自己被绳索向上牵拉。平台后的消防员准备从另一侧来支援程浩,要设法抓住吴漪另一只手,然后两个人一起拖她上来。
程浩看到吴漪白净手腕上扭曲的伤疤,他一定要把她拉上来,一定。
空中的吴漪说:“对不起,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就让我死吧,以后我会好好做人的。”
程浩还没来及说任何一句话,吴漪就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手,他看到一朵蓝红色的花飘落下去,在人群的呼声和落地的闷响中,结束了。
老黄手台响了“完了,跳了。”老黄手一松,手台掉在地上,吴明的心一下就炸开了,他想跑去看女儿,可是站起来就又摔倒在地上,老黄觉得头上有一万根钢针同时扎进大脑。
程浩趴在平台上,痛哭,那哭声穿透了他的防护服,划破了人群喧闹的呼声和惊叫。成为了他很多年的梦魇。他全身瘫软,没有任何力量从那高台上站起来,最后是被小战士们用绳索一点点拖回来的。
程浩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去的。在心理咨询室中,面对心理医生的开导和询问,他能做的只有沉默以及强忍哭泣。
程浩请了长假,和老黄一起,去看吴漪的父亲。在这个整洁的有点冷清的家里,吴明没有一丝生气,吴明向程浩和老黄深深鞠了一躬,三个男人都红了眼眶。
吴明带他们到了吴漪的房间,拿出吴漪的日记、自述书还有医院的诊断证明。
几乎全国的精神卫生中心他们都去过,无一例外的诊断吴漪处于重度抑郁状态,比较权威的大医院甚至指出吴漪也许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社交恐惧症。而几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检验只能检查出处女膜破裂,阴道壁轻微擦伤以及轻微炎症反应,没有能化验出精液和精斑。
“我们只想证明,孩子的抑郁症是因为这件事导致的,让涉事的教师接受法律的审判。开除那些校园霸凌的学生。但是现在是没法证明的。”吴明看着一桌子的材料,又打开了吴漪的自述书和日记。
“起因是因为八班的许潇晗、王志月、赵迪晓她们把我推到女厕所里,问我为什么从来就不给她们交钱,然后搜我的口袋,脱我的衣服,用水泼我。然后就是掐我的手臂、腿,用球拍打我的肚子。我去找了我们班主任,但是没什么效果,我想应该去找校长。后来我就去找管德育的李校长。那天放学,他让我在办公室等他,后来他说要看一下她们怎么掐的我,就脱了我的外套,我把袖子挽起来给他看,他说还得看看其他地方。后来他就开始摸我,亲我,我很害怕,他让我不许说出去,如果说出去就不可能有人再管我了。”
老黄往后翻了一页,程浩的关节已经攥得发白。
“后来发生关系是第二天,他把我带去办公室,然后就强迫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更害怕了。”老黄啪的一声合上本子,程浩跑出去点了一根烟。
吴明把程浩拉进屋,又为程浩点了一根烟,自己也抽出一支开始抽:“以前我从来不碰这个东西,怕熏坏了孩子,怕自己病了拖累孩子,现在孩子没了,抽死算。可我就算死,也要给她讨个公道啊!
老黄答应替吴明介绍一个好律师,也建议吴明迅速报案,也许遗体解剖能提供一些证据。
老黄和程浩离开了这个房间,桌子上的化妆品,书柜上的小说,墙角堆放的教科书和练习册,都等不到再拿起它们的人了。
程浩瞥见床头柜上的药,苦涩的笑了笑。是啊,他也要开始服用这些药物了。
程浩在家里消沉度日,消防员的生活习惯让他依然保持整洁,但是他整个人都是全然无精打采,被抽走了精神和意志。
老黄会和他说一些可以说的案情进展,他现在只知道取证不顺利,因为犯罪嫌疑人每次都会使用安全套,并且从来不会丢在学校。老黄就此推测,这个人像一个熟练作案的案犯。
程浩不知道案件侦查的细节和详情,他脑子里都是那天的救援,是不是自己不应该和她说话,是不是应该在左翼也安排人做双保险,或者和她谈话的时候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再去广场上铺上气垫。
他每天闭眼的时候都是这个场景,他现在切实体会到吴漪说的生活的痛苦。他没办法帮别人减轻痛苦,也没法帮自己减轻痛苦。
很快,案件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当事人李某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教委方面吊销其教育资格,对他进行了降职。学校方面赔偿了吴漪家属五万元精神损失费,将几个闹事的女生开除了。吴漪的父亲拿着那五万块钱,欲哭无泪,他还要继续上诉。
程浩挂断老黄的电话,坐电梯到了十二楼的楼道,他推开窗户,熟练地翻出去,坐在顶檐上,感受吴漪生命中最后的时刻。
第九十九次坠落,吴漪,女,十八岁,因遭遇性侵、霸凌导致抑郁症轻生。
一月,夜里的风很冷,日出前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出,日出是否可以带给大地光和热。程浩闭上眼睛,想到第一百次坠落。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情节借鉴真实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