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战争(二)——关于坠落
高中的时候吃劳拉西泮到最后戒断困难,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每晚睡觉好几次从高处掉落,惊醒,因此下坠对我来说不是意象,是身体记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虽然不恐高,但是特别恐惧大摆锤、过山车、海盗船,更别说跳楼机。从长隆的大摆锤上下来的时候,我都能看到自己的脑仁在发出绿色荧光,腿当然软,有人鼓励/怂恿我去坐垂直过山车,当然是没去。我对下坠的恐惧后来延伸到看到½gt²都有一种深邃的认同感,就像是看到自己的第二个名字一样。这当然还和其他的记忆有关,例如我生命中发生的朋友跳楼的事件,学校里不认识的同学跳楼的事件。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神秘联系,我身边但凡有想死念头的人都想跳楼。后来当我也有类似想法的时候,我发现驱动我的是愤怒远大于悲伤的痛苦感构成,于是我趋向于外化的暴力、极限的速度、粉身碎骨的场面等等。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不然也不会写出来。有些心理只有在死去时才会见太阳。其隐蔽性正如其一旦被察觉即不可逆的特征一样无奈。因为拒绝被理解,因为为自己感到羞耻,以及认同其为自己最真实、最根本的念头而加以保护的种种措施,把生活分裂成世界内和世界外的两半,对前者施以伪装,而使后者更加野蛮、难以驯化、难以被接纳和理解。这就是越阴暗越孤独的逻辑运行的方式。
其实很长时间之内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是触地的一瞬间,而我所经历的坠落都不触地,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我还是这么恐惧?甚至基于上一段的分析,我其实很喜欢坠落的加速过程,为何我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快感?这种想法经过强迫思维的加速之后(我曾多年深受医学上的强迫症之苦),变成了一种格外想要证实自己确实一丁点快感都没有的偏执念头(当一个神经质的大脑又同时有实证主义信念时就会这样)。于是在高三的某个下午,周末或是假期,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被脑海中循环播放的幻象吓得满身大汗,过程只有十五分钟,给我的折磨却至今难以摆脱。我反复从十八楼跌下去,到触地前的一帧拨回来重放。于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我死循环地加速下坠,一切细节都很逼真,连风吹动的感觉,落地前顿住时看到的沥青都纤毫毕现。我的大脑成了一台敌对我的机器,而我没办法把自己从它的功能范围内解脱出来,最讽刺的是,在那地狱般痛苦的十五分钟里,我一开始向老天爷哀告,发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真正地从十八楼跳下去。因为唯有死能把我和我的大脑分开。
我从卧室里出来时,衣服全湿透了,能拧出来水。那一天我什么也干不进去,因为紧随强迫症发作之后的是无限的抑郁。我绝望于连自己的脑子都背叛自己,连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想象力都成为武器反对自己。我对好起来彻底绝望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四五次,最早一次竟然发生在小学。五年级的一个下午,我在教室里读冯骥才的《俗世奇人》,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但那天没给我带来丝毫愉悦。因为我控制不住地想把自己的下巴弄掉,那简直像外星人拿着遥控器命令我折磨自己一样,那股冲动绝对不是来自内部,而是来自一个我也不能解释的神秘源头。弄的过程中,实在是太疼,我多少次吓得想哭,但又中了魔似的坚持下去。最后我绝望地咬着书,以控制嘴巴活动,然后冲去三年组办公室找我妈。非常不幸的是她去开会了,不仅办公室,整栋楼里连一个老师都没有。我就靠在办公室的门上无声地痛哭一场(因为怕打扰人家开会,被谴责不懂事。也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怕外人发现以后把我送去五院——我们市的精神病院),哭完,我恍惚了很久,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想,就这么靠着门坐着。几分钟之后,我又咬着书走回教室。
那天的事我从来没跟妈妈说过。我们小时候都有种能力,可以当一件事从没发生。后来我总是后悔自责,觉得是自己的软弱导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有时候我特别想弄明白,难道自己命定就该这么惨吗?问这个问题时,我还不相信有一天症状会离开,我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要知道,心理疾病的影响范围不止心理。在强迫症、双相、急性焦虑症发作时,心脏会抽搐,会早搏,会偷停,会刺痛,会表现出和心脏病发作一模一样的症候。我多少次怀疑自己就要死了。而且肌肉会疼,关节会疼,疼到你想吃止疼片。会没法吃饭,会恶心呕吐。会窒息,想做手术把鼻甲切掉——后来也的确切了。心理疾病是量身为每个人订制的痛苦,贯穿精神和肉体,来自每个人无法反抗的物质属性。它既不会完全剥夺你做决定的能力,又让你痛不欲生。于是,每个人不得不为自己的自杀负责。
这就是这一小群人也许终生无法摆脱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