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

前几天吃重油重辣的湖南米粉，衬衫领口不小心溅了点汤，虽然立刻脱了去洗，还是没得救。除了漂白剂，什么都试了，最后还是留下一个浅浅的淡黄色印子。后悔得恨不得撕了自己。

某人还在一旁落井下石说风凉话，“谁让你穿白衣服吃湖南米粉了，这两种东西本来就是死敌。”见我抓着衣服气恼又懊丧，又转而安慰我，“不就是一个小印子吗？还能穿呀。”

不能穿！有印子就不是白衬衫了！但这种话说出来就像个偏执狂，跟我懒散怠惰什么都能凑合的为人也太自相矛盾。反正他没法理解，我干脆不说。

唉，又一件喜欢的白衬衫报废了。虽然明知再不会穿，我还是把衣服洗干净晾起来了。估计接下来又要重复那个留在衣柜里舍不得扔、时不时拿出来试一试、直到残留的不舍都耗尽、最后痛下决心一扔了事的过程。简直比恋人分手更缠绵缱绻纠缠不清。虽然我并非对这件衬衫情有独钟，虽然衣柜里还有十几件地位不亚于它的白衬衫。

我一直很喜欢白衬衫，买了一柜子看起来差不多的白衬衫。有时一整个星期都穿白衬衫，每天换一件，别人都会误以为我一个星期没换过衣服。不是因为我适合穿白衬衫。事实上，像我这样的大圆脸短脖子，穿上那种有领的衬衫活像颗大头钉。我对白衬衫的爱纯属一厢情愿，典型的非要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而不是“适合自己的衣服”。

为了让自己和白衬衫能匹配，我还颇下了一番功夫，最后得出结论，只有那种大领口、宽松、半袖、没有装饰、线条简洁利落的白衬衫才适合我。我买的那些白衬衫都符合这一基本原则，彼此间差别极其细微，能够借以区分的主要是材质。这么多年，我也因此对衣服材质颇有研究。比如桑蚕丝的含量达到多少会有什么样的手感，苎麻和莱赛尔比例多少才能在轻盈和不易皱之间达成平衡。都是除了对我自己有意义之外，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知识。

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变态地喜欢白衬衫。大概因为我小时候几乎没穿过白色的衣服。没有资格穿。不只衣服，我也没穿过白色的鞋子，从未拥有过白色的围巾、白色的手套、白色的袜子。因为我有一个嫌弃我无极限的妈。从我记事起，她就会当着我的面，无限欣羡地看着别人家干净整洁的小姑娘，一边嫌弃我脸上脏衣服脏头发乱，觉得像我这样四处野的女孩，压根就不配穿所有那些容易弄脏可能勾坏的衣服，尤其是白色的。“反正一天就玩完，我才懒得洗呢。”她总是这么说。甚至，有时她弄脏了手，四下找不到擦手的东西，还会随手在我肩上擦一擦。我震惊地看着她，她却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你衣服很脏，擦一下也没什么区别”。那神情倒像在嫌弃我的衣服太脏，连给她当抹布都不配。

给我买衣服，我妈从来都是以“看起来不显脏”为原则。棕色、暗红、土褐这类不咸不淡暧昧不清的颜色是第一选项，藏青和黑色这样冷冽的颜色算是退而求其次。而像浅黄、天蓝、淡绿、天青这类浅淡纯色，对我来说已经属于“不配”的高奢之列，除非她要带我去做客才会允许我穿一两回。至于高贵的白色，只有元旦联欢晚会老师要求全班统一穿白衬衫，她才会一咬牙一跺脚姑且买一回。其实，就算买了我也不想穿，因为她会时刻检查前襟胸口是不是沾了酱油，一旦发现就痛心疾首，嚷嚷着就不应该给我穿白衣服。不穿就不穿，我还讨厌呢。小时候我那几件屈指可数的白衬衫，就这样被珍藏在衣柜里，在江南海滨的潮湿空气里发霉，直到领口泛黄，最终被我妈一扔了事。

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后来我妈转而选择了各种小碎花。偏偏我从小就是一副浓眉大眼大鼻子厚嘴唇的浓颜长相，穿上碎花衬衫、碎花裙子，再搭配头上的纱布蝴蝶结和裙子上的蕾丝和褶边，活脱脱一个丑人多作怪的傻妞。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几乎每张都是这么一副惨不忍睹的傻样。也因此，上了中学、终于有了自己挑选衣服的资格后，我一直很讨厌碎花和蕾丝，以至于要是看到哪个女生穿这样的衣服，我都会搞连坐把她归入讨厌的一类人。

成年后，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买白色的衣服，穿白色的衣服。像是隔空跟谁较劲似的，我就喜欢那种又贵又娇气的白衬衫，越是难伺候难搞定的，我越喜欢。薄如纸的苎麻，必须手洗的桑蚕丝，每穿必烫的亚麻，以及各种沾油即废的高阶棉。就连那种本来就洗不得的羊绒衫我也喜欢纯白色的。实在弄不干净，我又很喜欢的话，宁可一开始就买两件，一件穿着，一件替补。自己都觉得自己纯属自虐找抽型。

有时，我也会反思，为什么非得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一件衣服吗？何必为难自己？明明从来就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也绝不会为了不弄脏衣服而围上餐巾。穿着不能弄脏的白衬衫，去吃必然会弄脏衣服的湖南米粉重庆火锅。想想都觉得荒诞。

可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么贪心。既不想放弃白衬衫，也不想放弃火锅。我向来又是太过肆无忌惮的人，没法为了一件白衬衫而给自己订立那些严苛的规则，稍微让渡一些自己的自在。不，我不愿意。为了什么都不放弃，我愿意自找麻烦，也愿意支付必须支付的对价。说起来，人生中看重的那些东西，哪个不需要我支付相应的对价？

相比之下，白衬衫只是更加明码标价。一点脏就看得见，洗不干净很正常，一点污渍就会毁了一件衣服，让一件我挚爱的衬衫寿终正寝。得随时准备放手，随时准备告别，就像不得不告别自己深爱过的一切。它提醒我，生命太有限，一切都有限，连一件白衬衫都这么有限。时间久了，被迫舍弃了那么多白衬衫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为此支付的那些代价就是人生本身。

可是没事，既然喜欢白色，就没法容忍污渍，就只能睁大眼睛时刻看清楚。至于该付的代价，支付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