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二百四：敬济落俗，雪娥为娼（下）

孙雪娥的命运有点像潘金莲，从小被四处转卖，最后被买在西门府当丫鬟，一次偶然的机会被西门庆收用，阴差阳错地填补了第四房太太的空位。成为西门庆的妾后却不受待见，不但在所有太太中地位最低，甚至连丫鬟庞春梅都可以当面骂她。虽说是西门庆的老婆，却主管着最脏乱差的厨房，姐妹们的聚会从来没有她的份，等待她的永远都只是留守看门。西门庆死后伴上吴月娘的她，本以为可以脱离苦海，翻身做主人，却又被吴月娘无情抛弃，再次落到昔日仇人庞春梅的手里，重操旧业，永世不得翻身。

可怜的孙雪娥，在庞春梅的仇恨和计划之下备受凌辱。在被剥去衣服，打得皮开肉绽的情况下，终究还是躲不过再次被卖的命运。庞春梅叫来薛嫂，吩咐道：“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八两银子”，“卖在娼门”，这和当年吴月娘不论多少钱卖掉潘金莲，卖得越低下越好的心态是何其相似，这其中体现出来的是狠狠的恶意和对仇人毫不手软的决心。

孙雪娥当夜就被领到薛嫂家里，“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安慰她：“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薛嫂的话，透出一种对宿命论的无奈，却一语道破孙雪娥命运的可怜与可悲。到此为止，孙雪娥的命运如漩涡中的浮萍，已经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常在西门府走动的薛嫂，也算是与孙雪娥有一定交情，对孙雪娥的悲惨命运有所了解，她对孙雪娥也起了恻隐之心，冒着被庞春梅发现的危险，答应为她“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最终，在邻居张妈的推荐下，以二十五两白银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名叫潘五的棉花商人。

然而薛嫂的好心遇上了坏运气，这个潘五根本就不是什么棉花商人，而是一个水客。所谓水客，就是专门买卖女子逼良为娼的人。孙雪娥一进门，潘五先给了下马威，“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潘五给孙雪娥起了个名字，叫潘玉儿，和另外一个刚买回来名叫“潘金儿”的女人搭档，“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

薛嫂和孙雪娥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如庞春梅所愿，“卖在娼门”。庞春梅被买进西门府的时候是十六两银子，卖出西门府也是十六两银子，实际上卖了五十两；孙雪娥被买进守备府的时候八两银子，卖出守备府的时候也是八两银子，实际上卖了二十五两。庞春梅的售价始终高于孙雪娥一倍，这似乎是兰陵笑笑生在告诉我们：一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东西，在出生之时起，就刻在每个人的基因之中了。

同时作者又成功地将孙雪娥调侃了一番，买她的人名叫潘五，潘金莲在西门府中排行第五，和她搭档的女人名字中有“金”，名号叫“潘金儿”。当年孙雪娥在西门府的时候，就常常讽刺潘金莲是一个喜欢卖弄风姿，霸住男主人的风尘女子，命运的安排让她最终还是落入风尘，真是命数无常。

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再打开一扇窗，这样的规律照样适用于孙雪娥身上。昔日在西门府的时候，孙雪娥被西门庆看上收用，并且纳为第四房妾。西门庆阅女无数，单凭会看上孙雪娥这一点说明在姿色上孙雪娥至少是可圈可点的。守备府的张胜，与孙雪娥多多少少有些接触，“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

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张胜奉老板之命到临清县码头买酒曲酿酒，来到刘二掌管下的一家酒楼。刘二看到姐夫来，殷勤款待，为了助兴，叫来了楼下正在接待生意的几个妓女，其中就有孙雪娥。张胜看到打扮得如花似朵，穿着轻纱软绢衣裳的孙雪娥，心中吃了一惊：“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叫近前来一问，才知道确实是守备府厨下的孙雪娥，孙雪娥将自己的凄惨经历尽数说出，一言难尽之后，簇地两行泪下。

孙雪娥殷勤陪酒，两人说得入港。喝到浓时，张胜把雪娥爱了。晚夕两人一处睡，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自此之后张胜每来临清码头，必来和孙雪娥相会，每次都会给她几两碎银，到最后每个月五几两银子，把孙雪娥包住了。如果孙雪娥的人生变数到此为止，沦为娼妓的她，似乎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然而造化弄人，当张胜等人的命数并不遂意时，尝够了苦难的孙雪娥也只好在迷茫和恐惧之下自我了结。

孙雪娥是个值得可怜的女人。她一生为奴，任人买卖，为妾之后依旧受人凌辱，几番转卖之后沦为娼妓。来旺是她的白马王子，她顶着各方压力爱上他，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他私奔，这是她所能够为自己做的改变命运的努力，只是不曾起飞就重重跌落。相比于更加令人鄙视的陈敬济，作者对她的凄凉一生还是给予了悲悯和同情。

虽然她永远只是一个不起眼、受人排挤的角色，但是她实实在在地活着，虽然她只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自怨自艾，但是这不是和绝大多数我们一样吗？英雄永远只是极少数，如孙雪娥、如你我般的人才是普世众生的常态。我们不必埋怨，更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我们努力地活着，这个世界就会有我们的一方舞台。《金瓶梅》就是这样的文字，为活过的、活着的人书写故事，这样的文字不谈豪门贵族，不聊英雄事迹，只谈市井之中并不璀璨的人生百态，而这样的文字和故事历久弥新，值得不断回味。

正是：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