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苔丝
我们在一家名叫早春二月的川菜馆吃午饭,落地窗外阳光灿烂,苔丝望了望外面说:“看上去太阳这么大,还以为室外很暖和。”
我笑了。隆冬腊月,北京的最低温度是零下十度,对于这个一直生活在热带国家的菲律宾人来说,此次极寒之旅可能终生难忘。
有些你习以为常的东西,换一种视角就会发现一切其实并非理所当然。和阿Sam一起到北京培训过的印度同事Murthy曾经指着四环路边上的行道树问我:“这些树是不是都死了?”
那也是一个苦寒的冬天,乔木的叶子全部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像一具具焦枯的尸体。
我说没有,来年春天它们还会发芽,又重新活了过来。
不要说印度人和菲律宾人,就连初到帝都的四川娃儿也被北京几乎看不到绿色的冬天吓一跳。我早已习惯了四季的交替,树到秋天叶子会黄会落,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子吗?在热带国家,甚至是岭南平原地带,还真不是这样。公司传闻,某个新加坡同事冬天到北京出差,回去之后在报销单上填了一笔费用支出——棉大衣。因为他认为这笔支出完全是因为要到北京出差而产生的,在新加坡永远不用穿棉大衣!

苔丝是我在新加坡招的会计。2009年新加坡子公司成立,起初只有一个营运经理,光杆司令忙前忙后,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财务则是阿Sam在香港提供远程支持,后来业务慢慢壮大,各个萝卜的坑就挖好了。然而在新加坡招人真是件头痛的事情。新加坡曾经在我眼中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借来之地,共同富裕。人一旦富足起来就难免娇贵,老一辈人胼手胝足打拼创业,而优渥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则不愿意吃苦,对劳动报酬的期望值也更高。当时新加坡人口失业率是2%,人力资源市场一直是个卖方市场,想招到又好又“便宜”的员工就只能从初到贵地的人里面去淘了,放眼世界皆同。新加坡的工资水平大约分为三个等级,新加坡土著自然是处于最上层,中间一层是马来西亚人和中国人,再往下就是菲律宾、印尼、缅甸其他这些东南亚国家出来的。这种分级短期内难以打破。当然,随着外来人口慢慢融入当地的经济生活,因出生地不同而产生的差异会逐渐减少,直至消失。
新成立的小公司招人,收到的简历本来就不多,初筛合适的更没有几个。第一轮面视下来,苔丝是唯一一个我觉得可以考虑的人选,但不能让我立马敲定。怎么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交谈后确定一个人可不可靠,灵不灵,这对招聘方是永远的挑战。我想着再看一批应聘者之后做决定,谁知道后续收到的简历越来越少,又面视了一两个,都被否定了。当HR的同事和苔丝再次联系时,她刚刚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短期合同三个月。我们问她能不能辞了那边的临时工作,到我们公司来上班?她说她要守信用,三个月之后可以来上班,但如果我们要她现在就到岗的话,她做不到。后来我真的等了她三个月。好在没有节外生枝,如果三个月后她去了另外一家公司,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后来已经没有人投简历了。
魔羯座的虎女苔丝专业素养、工作经验和教育背景都不错,是菲律宾注册会计师,之前在菲律宾某个海滨城市类似港务局的地方做财务主管,后来因为老公休伯特为新加坡政府从事软件外包工作,她带着两个孩子也一起来到新加坡。虽然专业能力很强,但因为刚到新加坡才一年,找工作并不是很顺利。缘分天注定,被轻视的公司和被轻视的人最终走到了一起。
苔丝到北京接受入职培训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到她。视频里看到的人既不全面,也多少有点扭曲。她穿着长及膝盖的棉大衣,头上戴着毛线帽,中年妇人身段,皮肤黝黑,一副被冻坏了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如此寒冷的国家,当时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农历春节了。她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开始发烧,但还是坚持参加培训,认真做笔记,回酒店之后勤加练习,业务很快就上手了。
苔丝在北京培训了两个星期,对于这座千年帝都虽早已闻名,却因为畏惧寒冷,哪里都没有去。休伯特知道之后很吃惊,说北京有那么多著名的历史遗迹你都没有看到,太可惜了!长城你也没有去吗?苔丝摇头说:太冷了。太冷了。
苔丝在北京的时候我带她去三里屯和天安门广场转了转,都是晚上下班之后。夜里的天安门广场空荡荡的,高大的城楼在灯光中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天实在太冷了,没有走几步,我看她瑟瑟缩成一团,就说我们回去吧。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准备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发现手套丢了一只,又回头去找,哪里找得到?第二天我从家里拿了一双不怎么戴的旧手套给她。热带国度的子民在会下雪的冬天没有手套可怎么活啊?!
培训最后一天的晚上,我送她上出租车去机场。她一直对我说感谢。在我不知道是该握手告别还是摇手告别的时候,她愣了一秒,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东亚男子对于和异性拥抱还是有点羞涩的,而且只能被动,不能主动。上一次与女同事拥抱是和实习生Rain在地铁站告别的时候。后来那个重庆妹子去了华为,入职培训刚结束就被派到了南美,呆了一年之后积攒了一肚子怨气,于是给我写了好长的一封邮件。

一年之后我去新加坡出差,地铁转公交,在靠近机场的地方找到那个连招牌也没有的办公楼。我们新加坡公司不大,总共也不过就十五六个员工,却俨然一个小联合国,营运经理E来自浙江,其他有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菲律宾人和缅甸人。新加坡是四族共和,人口主要由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和欧亚混血人构成。马来人信奉伊斯兰教,妇女包裹头巾。在招行政和采购职位的时候,E说有几个马来裔的应聘者条件还不错,可是她对戴头巾的心里多少有点发怵,最后还是选中了从缅甸出来的S。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大多缘于不了解,宗教极端主义影响太恶劣了,新闻媒体又总喜欢报道一些抓眼球的东西,大众接受的信息难免以偏概全,对某一宗教心生畏惧也就不奇怪了。后来随着公司业务发展壮大,越来越多的马来裔、印尼裔加入公司,大家相处得都不错,之前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
再次见到苔丝,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棉大衣换成了短袖T恤。下班之后她和老公休伯特带我去金沙湾海边的露天大排档吃辣椒蟹、海鲜饭。休伯特长得有点像中国人,脸和额头都很圆,只是皮肤略微黑一些,风趣,多话。后来苔丝告诉我休伯特是她交的第五个男朋友。起初他们只是好朋友,因为都是天主教徒,笃信基督,经常一起参加活动。那时候他有女朋友,她有男朋友,但最后还是他俩走到了一起。
我说缘分天注定,可能还真的是要等到那一天!
苔丝摇头说:如果到现在这个年纪就不能再等喽。
我说:你很聪明,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她咯咯地笑了。

苔丝一家与另一家人合租一套公寓,当时她还没有取得新加坡公民身份,所以很多惠民待遇享受不了,房租是很大的一笔开支。苔丝对财务工作有热情,对数字敏感,很难想象她一边要给孩子做饭、辅导作业,一边要兼顾工作,而且还在参加新加坡的注册会计师考试,简直是super woman,精力过人。每次月初结账的时候,加班是难免的,她回到家八九点钟,把儿女安顿好之后继续工作。我经常发现她发报告的时间都是深夜一两点。苔丝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儿子的身体比较弱,时常生病,她为此也请过不少假。她告诉我儿子出生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此后身体一直不好,有一次她以为她将永远失去他,但天父还是把他留在了她身边。他们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周末一起去教堂做祷告,回家之后唱唱跳跳,四个人也可以开派对,或者从外面买回一堆食材做一顿饕餮大餐。
我离开新加坡的时候苔丝再次感谢我送她手套,只是我相信她在新加坡用不着了。
回国后我和苔丝主要通过Skype联系。她时不时更换Skype签名,有一段时间是Close some doors. Not because of pride, incapacity, or arrogance, but simply because they no longer lead somewhere(关上一些门。不是因为骄傲、无能,或者傲慢,仅仅是因为那些门后面是死路),有一段时间又换成了Be aware of false knowledge. It is more dangerous than ignorance.(当心错误的知识。它比无知更危险),后来是Better results will usually be achieved by the carrot rather than the stick(通常奖励比惩罚更易于得到好的结果)。我有时候就像一个间谍,从这些签名背后解读她的情绪。
苔丝很敏感,有时候也会情绪失控。虽然她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但和新加坡的营运经理E有几次闹得特别不愉快。一般来说有能力、自尊心强的人都有一点小傲气,不会始终对上司唯唯诺诺。小公司的弊病就是一天到晚总要想着节约成本,一个人当几个人用,一人身兼数职,可但凡有些本事、自视不低的专业人士都不会愿意干些打杂的活儿,比如订机票,订饮用水,办签证,上街为同事买比萨等等,为此苔丝和E有过一些小摩擦。
我和E私下里聊过。E说苔丝要学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E又说她对苔丝很好的,苔丝生日她还送了一瓶香水作礼物。不过人心里的疙瘩不是一瓶香水就可以抹平的,不管是500人民币还是100美金,而且聪明人知道最终掏钱的都是公司。
有一次E要苔丝敞开心扉,有一说一,坦诚地表达苔丝对她和公司的看法。苔丝就把真实的想法和感受说了出来,结果闹得两个人都很不开心。苔丝大呼上当,说以后再也不会对E讲真心话了!
有一阵子苔丝闹离职,我怎么劝都没用,后来CFO亲自出面去了一趟新加坡,又许诺她一周可以有一天在家办公,苔丝才答应再考虑一下是去是留,三个月之后给公司最后答复。三个月快到了,CFO有点着急,让我探探口风。我问苔丝在家办公感觉如何?她说感觉不错,可以兼顾工作和孩子。我说CFO想知道她做了最后的决定吗?她说当时讲好给她三个月考虑,现在三个月还没有到,如果他一定现在就要答复的话,那就是离开。我被这事闹得也有点不爽,后来烦不了,全全交给CFO处理,自己去青海、甘肃和宁夏休年假了。可终归还是有点不放心,在长途汽车上给苔丝发了条短信。她回复说她决定了:留下来。
事情其实也没有这么简单。E对CFO特许苔丝在家办公颇有微词,她害怕其他员工效仿,怕到时候大家都懒懒散散,办公室里见不到几个人。在家办公这种事完全靠自觉,不是对所有员工都适用的。英文有句谚语:“Out of sight, out of mind.” E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谁能想到多年后COVID19几乎让所有新加坡人都在家办公。
E对苔丝有意见还有一个原因是苔丝经常请病假。也许是先天身体健康欠佳,也许是人到中年,苔丝有各种各样的病痛,一年下来病假可以累积到十几天。E总怀疑是真是假?我是苔丝的直线经理,她请病假我一般都会批,因为没有理由不信任手下的兵。有时候苔丝会拿医生开的病假条来,更多时候只是打个招呼。菲律宾人英语普遍比中国人好。苔丝请病假,我的英文词汇远远不够用,总要借助在线词典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说来惭愧,那些单词现在一个也记不住了。
E说下次如果苔丝闹着要走,就让她走吧,真的伤不起。
如今苔丝升职成为东南亚大区的财务经理,而E于几年前辞职了,她发现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苔丝儿女在新加坡上学,学校里会教授中文课,办公室里也以华人为主,所以苔丝学会了一些汉语,我们在Skype上交谈的时候她经常会打一些汉语拼音,比如Xie Xie, Gong Xi Fa Cai。出于礼貌,我也向她学了两句简单的菲律宾话,用拼音记在excel里,但从来没有用上过。人们愿意学习英语,学习法语、日语、西班牙语,但没有人愿意学习缅甸语、菲律宾语。这大概就是中国人与东南亚人心态上的不同。有一次苔丝上传文件不成功,我说你先忙别的吧,我来上传。她说了句:Xie Xie(谢谢)!接着来了句:Gan Bei(干杯)!我说工作日还不能干杯,想喝一杯的话等到周末吧。她吃惊地问难道干杯不是开心的意思吗?我说干杯直译是把杯中的酒喝光,一般用于祝酒的时候。她说:“呜呜,这是我学的第一句中国话,原来我把意思一直理解错了”。我想了想,问:“是因为有人告诉你干杯是cheers的意思吗?”她说是的。原来如此,那人也没有说错,只是同样的词语用在不同的场合,意思就不一样了,真不能生搬硬套。
2013年11月台风海燕袭击了菲律宾,新加坡HR的同事偷偷告诉我苔丝有15位亲人因此丧生,公司准备为她举办一个募捐活动。我听说这消息很震惊,当晚在Skype上给苔丝留了言。第二天早晨,苔丝在Skype上找到我。
苔丝说:“HR同事怎么说的?是的,我有一些亲人在台风中丧生了,但不是海燕,是天鹰。虽然我也有亲戚住在莱特岛(Leyte),但是他们都平安。我想可能这里面有误会。”
我说:“我听说你在台风中失去了15位亲人。”
苔丝说:“是的,15个亲人,在台风天鹰来袭的时候。只找到了一具遗体。我希望公司发起对台风海燕受灾者的捐助活动不是因为我在台风海燕中失去了15个亲人,事实上是台风天鹰。我昨天读了你在Skype上的留言之后一晚上都不安心。或许因为我在和新加坡某位同事聊天的时候没有说清楚。”
我说:“对不起,又跟你提起这件伤心事。我以为是十一月份刚刚发生的。”
苔丝说:“感谢上帝,我没有亲戚在台风海燕中丧生。虽然有财产损失,但都还活着。房屋破损了,但是可以重建,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如果你知道那里的情况……有很多人都需要帮助。提供帮助的渠道很多,就我个人而言,我会通过红十字会和abscbnfoundation.org。你可以在线捐赠。Abscbnfoundation是一家可靠的机构,它能够保证它收到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受灾者身上。”
我说:“谢谢。我会告知HR部门。”
苔丝说:“是的,请你告诉她们,如果公司仍然希望向台风海燕受灾者提供捐助。”
我说:“落难的时候,人们会互相帮助,所以人类才得以在这个世界延续。”
苔丝说:“不要汇款给我或者我的家人。但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公司将这份爱心扩展到我的家乡父老身上。我们在新加坡,所以我们没有受到台风的影响。但是当我们看到那里都发生了什么,非常震惊难过,并且坚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所有对我家乡父老的帮助,我们都记在心里,非常感谢,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不管生活多么残酷,多么悲惨,当你知道人们愿意跨越种族和国籍向你伸出援助之手,心里就会感到安慰。”
是的,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所以中国人、菲律宾人真的没有什么理由成为Beast friend①。
注: ①Beast friend:英语谐音梗,休伯特开玩笑的时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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