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线上(一)
我是怀着对一个人,一座城市,一条公路的景仰而走上青藏线的。
慕生忠,陕北人,被称为“青藏公路之父”。格尔木在他的铁锹下诞生,青藏公路自他的脚下延伸至拉萨。
格尔木,由三顶帐篷发展而来的戈壁城市,如今浓荫一片。
青藏公路,1950年动工,1954年建成通车。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穿越高寒冻土层,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藏北羌塘大草原,承担了百分之八十进藏物资的运输任务。
从六盘山上下来的第二天,我动身前去青藏。比预想的迟了十多天,心里着急,高原上的夏天太短暂。没有详尽的计划安排,一个人一个背包,先上兰州,之后往西去。背包里是一个睡袋,几件换洗的衣服,公路地图,几本书,一个本子,一盒明信片。很简单,不像第一次走青藏时那么郑重其事,倒像是要回某处故地,稀松平常,又灌满思念。年复一年的路途,打磨过我的身体,也曾一次次雕刻过我的心。在夜行的火车上,较之年少时的那个自己,现在的我可以钻进睡袋一觉睡到天大亮。人到了一定年龄,搭讪扎堆旅行什么的,都变成了体力活儿,一不小心就会身心疲惫。路上的大部分时候我看书,沉默,发呆或者睡觉。
绿皮车在清晨到兰州站,我一到兰州就丧失了方向感,脑袋浑浑只惦记着吃。洗了脸,倒头就睡,第一次在白天很用力很认真地去睡觉,凌晨去西宁,如果不出意外,正好可以换乘八点半发格尔木的那趟慢车,一路驶过青海湖畔,穿越柴达木盆地,有足足一整天的时间看风景。
K1009在西宁东耽搁了一个多小时,错过了那趟发往格尔木的慢车。西宁的天阴着,有些冷。晚上去格尔木,剩下这一整天时间得在西宁消磨了。到二徒弟家去,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上午。十二点下面开饭,楼下广播里放一首《咱当兵的人》,无比振奋激昂的调子,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躺床上反应了很久,才想明白这是西宁的天。之后又沉沉睡去,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没睡过这样多的觉。头昏昏沉沉,天地也是昏昏沉沉。以前在内地,我从不把时间用来睡觉,总觉得自己有好多书要看,好多事情等着去做,睡觉多么奢侈,浪费光阴。 下午醒过来,窗外是阴了一整天的天空,也没有落下雨来,一直泅着水,天空一片湿漉漉的青灰。想到年少时狂热地为梦想而上路的热情似乎已不复存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累。
天近黄昏,光线越发暗了。满天满地阴湿的气息,令人嗅到秋天。我一个人坐在房子里,看地图,写明信片。我在西宁,却并不觉得自己在西宁,似乎是在内地,在偏南一些的地方,等待黄昏。也是这样阴湿的黄昏。这样的时候,思绪泛滥,想起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地方。想起那些待我很好的人来,内心满是感动。生活给我的,大多都是它温情美好的一面。我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了,常常会流下泪来。暮色里,雾气深重,我背着包去火车站。
列车走了一夜,我昏睡了一整夜。清晨六点过醒来,发现一节车厢的人都跑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还钻在睡袋里睡觉。看见车窗外的白色盐碱地,大片大片结晶出白色矿物盐的地表,像落了雪那样白。大地宽广辽阔,像一个面,一条线。就这样,格尔木到了。 格尔木,蒙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在格尔木河冲击出的开阔平地上,地处柴达木盆地中南部,南边是巍巍昆仑山,向北是察尔汗盐湖。属青海省海西自治州,辖区面积相当于一个福建省的大小。从地理位置来看,它是西北地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向东可到西宁,向北过察尔汗盐湖区,翻越党金山到敦煌接312国道到乌鲁木齐,向西可以到新疆的南疆地区,向南可到拉萨。这是一座因青藏公路而诞生的城市。
格尔木的清晨,大地上没有一棵树,窗外没有绿色,分不清冬夏。列车进格尔木市郊后,开始有了村庄农田,田地里青稞将熟。盐碱地里还种着枸杞,农家门前的屋顶上,正在晾晒新摘的枸杞,色彩鲜红。最初的拓荒者们将树木带到了格尔木之后,又把农业带到了格尔木,在辽阔而空无一物的戈壁盐碱滩上种起了庄稼,如今这里田舍栉比,树木环绕。从车窗里看出去,昆仑山脉连绵起伏,隐隐可见。格尔木夏天的清晨很凉快,去大站的路上,街道绿化整齐,杨柳成荫,行道树都是两行栽种。
午饭后穿过儿童公园回来,有高大的杨柳,叶子已经转黄,格尔木的夏天太短暂,秋天似乎就等在下一场风里,树下是颜色绚烂的高原花儿。今天的格尔木不缺少绿树和鲜花。笔直的白杨和亭亭似盖的柳树已在这高原戈壁上生长了半个多世纪。这个城市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都会令我想到慕生忠将军,和早期格尔木的建设者们。 我常想象,他们是怎样在风沙里栽下了第一棵柳树,最初的树苗在贫瘠的盐碱滩上生长,长成一片树林,成排成行,成了这座城市六十多年来最沉默忠实的见证者。我一直相信树木是有生命和感情的。在东方早期的农耕时代里,树木是人类居所的象征。从汉中平原上高大的水杉,到四川盆地里人家屋后的青青竹林,再到格尔木笔直的白杨,浓荫如盖的柳树。中国人说,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树。每一户中国人家的房前屋后必定都是绿树成荫,就像那棵大泡桐,在我心中它就是家,是母亲和父亲。
下午的格尔木,天阴。我背了相机独自出门,沿河畔走了很久,去找将军楼,还有将军的望柳庄。据说慕生忠将军当年率领筑路大军过香日德后,一路走了几个日夜才到格尔木河畔,戈壁荒滩,不见生机,有人问将军,格尔木在哪里,将军随即将手中的铁锹插在脚下的土地上,说:这就是格尔木!我们的帐篷搭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 青藏公路,从西宁起到拉萨,全长1937km。是目前通往西藏里程最短,路况最好,也是最繁忙的公路。它一路经过盐湖,戈壁,高山,草原,荒漠,翻越了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跨过楚玛尔河,北麓河,雅玛尔河,通天河,沱沱河,直到圣城拉萨。我骨子里是有些英雄主义情结的,加上西部,一点就燃。
从将军楼出来的那个下午,吹着很大的风,我穿过水流湍急的格尔木河,去昆仑烈士陵园。荒草丛生,风很大,有色彩鲜艳的花儿在风中开着,这里长眠的是当年的筑路英烈们。我在成片生长的野草堆中找寻那些碑文。这高原上的荒草,在风里生长久了,全都向着一个方向,茎叶生硬,割着脚踝,我一次次地弯腰拨开荒草。它们是有生命的植物,却没有一点绿色,通体赤褐色,昆仑山的颜色。只是生硬,生硬地硌着我的手。我不知道在格尔木的春天,它们是如何发芽的,又于深秋如何枯败死去。 从烈士陵园一路走回市里,再一次穿过格尔木河,大河宽广,带着昆仑山的色彩,一路向北,流入了柴达木盆地中一条叫东达布逊的湖泊。它的一条支流来自昆仑山,另一条来自巴颜喀拉山。我不知道大河流淌了多少年,流出了格尔木的广阔滩涂。又流淌了多少年,格尔木浓荫如盖。还会有多少年,新的格尔木城将在它冲击出的滩涂泥沙上无限蔓延扩大。大河很老了,比人类的历史还要古老。河畔的树木都在斜着生长,跟风向一致。
晚饭后散步回去,每一条街道都是长长的林荫道,夜里很安静。我走在格尔木,一步一步,心下想的全是五六十年前的人事。
去纳赤台,搭团里上线的大卡车。开车的老班长是在青藏线上跑了很多年的老兵,不大说话,笑起来有些腼腆。
出格尔木南郊,大地平旷,都是沙石戈壁,远处是巍巍昆仑山脉,赤褐色的山体一点点逼近时,车到雪水河。他们在昆仑山下的戈壁滩上建起了菜棚,种了蔬菜,每一样都长得很好。绿色在这里承载了某种精神寄托,变得可贵。连队门前白杨成列,这是青藏线上最后一处能看得见树的地方。虽然纳赤台的院子里也种了树,但尚未成行成林。后来在唐古拉,连长对我讲述过在敦煌、在格尔木的戈壁滩上种一棵树的不容易。那时我才明白,一棵树能在戈壁之上存活下来,曾积蓄了多少力量,长成一棵大树。 战士们趁着卸东西的间隙,吃着刚从大棚里摘下来的黄瓜,在院子里说笑,气氛融洽,言语里不乏幽默,每个人都在自找乐子。戈壁滩上孤独单调的生活平添了每个人的幽默,平和。 出雪水河后,过南山口,进入茫茫昆仑山脉中。巍巍昆仑,万山之祖。一路沿河穿山,昆仑山连绵的山脉层叠错立,静静站立在高原之上,充斥着自然无声的强大和威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昆仑美玉便产自这群山之中。
纳赤台相传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放过佛祖金像的地方,所以藏语称“纳赤台。”这是青藏线上的一个小站,由几个单位,两家商店,两家饭馆组成。有一眼自然泉水,被称为“昆仑圣泉”。 这是我上青藏线的第一站。见了宋指导员,山西大同人,他的晋北方言很有趣。他平和,说话时有不易察觉的羞涩,喜欢弹吉他,会跟我讲起他远在大同的妻子和儿子。青藏线上有许多这样的基层干部,在最好的年纪里到线上来,一呆五六年,高原的恶劣的生存环境使他们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他们心底却都还记得刚从军校毕业时,那风华正茂的光景。
负责招待我的通讯员,是南京人,他还未褪去一个孩子的稚气,腼腆,简单而热诚。背包被他们带上楼安置妥当,我住的地方都已收拾好。这是一群男人驻守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一群年轻的生命。上青藏线之前,我刚看完斯诺的一本《西行漫记》,想到六十多年前的人事,以及孕育了苏联经典民歌的那些战争年代,还有歌里永远年轻,战斗在前线的小伙子们。眼前这一群年轻的战士,他们将青春安放在昆仑山下,和纳赤台仅有的几棵树一起,成为希冀。这无关奉献。慕生忠将军极其他那代人,上高原,扎根格尔木,建设青藏公路,是真的心怀奉献精神。而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驻守高原的这群年轻战士,更多是出于职业使命和责任。我们的民族走过了狂热的集体主义时期。
去看昆仑圣泉,穿过纳赤台小小的街道,沿着公路有条广阔流淌的河流,是奈齐郭勒河,河岸上是青藏铁路。我们一直走到铁轨外,看到一列客车从铁路上驶过,驶进夕阳的无线光芒里去了。河水蔓延流淌的广阔河道里,有碧绿厚实的水草,和肥成一团的羊群,脏兮兮的白,却让我想下去摸摸。 兵站的院子后边建了蔬菜大棚,在大棚里养兔子,用胡萝卜来喂。还养了鸡、鸭、鸽子。就像南部寻常的农家田舍那样。陪我去兵站逮兔子的战士,是陕西安康人,大家叫他豆豆。他的搭档叫刘勇,湖南衡阳人。豆豆每天用昆仑圣泉的水来泡茶喝,他专注于品茶。在他宿舍的桌子上,种了一盆小小的雏菊,我去的时候,刚长出紧致的花骨朵儿。 线上的每个连队里都养了花儿,纳赤台最多的是天竺葵,我很喜欢这种花儿,色彩温和,香气独特。它们一盆盆被整齐摆放在窗台上,爱花儿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一片温情的柔软处。隔壁宿舍里有一个长得高大憨厚的战士在绣十字绣,神情专注认真,那是一张大幅的十字绣。
虽然是盛夏时节,昆仑山下的早晨却已经很冷了。我在起床号之前起床,洗漱。之后战士们陆续起床,打扫卫生,出操。他们平常的一天便这样开始,还有我不曾目睹过的三百多个日子,需要多慢的时日,像把钝刀,一道一道磨出这样平和不见波澜的心和空气。我想到自己曾望着高山熬过的那两年时光,被阻隔的困境,缓慢绝望的心,却又一派宁静。 等待午饭的时间,是纳赤台一天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战士们一拨在院子里打篮球,另一拨在连队楼前晒太阳,吹牛。我以为这是连队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刻,它比一切茶话会、沙龙、座谈会……等任何形式的交流还要民主宽松,话题广泛。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供大家娱乐。他们往往在用平和的语调说着令人捧腹的话语。 我们席地而坐,地板每天几遍地被拖过,又被昆仑山的太阳晒出温度来。门前是公路,可以看来往的车辆,再前面是河道,河岸上是铁路。这个季节公路上有一拨拨骑行的人,他们夏天的乐趣之一,就是坐在这里,跟外面公路上骑行的人打个招呼,挥挥手。虽然只隔了一道铁栅栏的大门,因为纪律也出不去。他们常常在数着日子算休假回家的时间,算下一次能够下格尔木去的时间。一群人坐在太阳下,无边无际地聊天,空气稀薄,说过的话不留痕迹,日子变得很慢,似乎感觉不到时光流逝,除了每天的日升月落。 下午饭后的间隙,战士们分成好几拨,打篮球,乒乓球,吹牛,玩手机。羽毛球打不成,昆仑山下风太大。因为日复一日重复的枯燥生活,战士们手中最好的东西大概就是手机了。他们所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大都来自手机上网,虽然部队禁止战士使用手机。 天阴着,下午的阳光穿透云层,天空蔚蓝高远,昆仑山连绵在夕阳的万丈余晖里,线条硬朗。晚上的熄灯号之后,院子里一片安静。夜空是深深的海蓝,深不见底。这便是纳赤台平常日子里的生活。
连队这个季节里有家属上来,院子里多了好几个小孩儿。其中有一个最好动的孩子,叫小三。原名不记得了,小三是战士们给起的外号。连队的所有战士都是他叔叔,他整天在院子里乱窜,精力旺盛,中午不睡觉,和我一样,所以每天安静的午后我们俩常常会窜到一起。他喜欢饮料和糖,他缠上我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我的糖。战士们逗他玩,逗哭又逗笑。 小三常会冒些经典的话语出来,午休时我到豆豆宿舍去玩,小三满院子找阿姨要糖吃。我跟他玩捉迷藏,藏哪儿他都能找到。他抱着瓶饮料进来,被另一个孩子欺负了,脸上还挂着两行新干的泪痕。
——他把饮料倒在了战士的床上,问他那是什么,他会说这是蚂蚁吐的口水。(之前晒太阳时他在楼下捉蚂蚁玩。) ——他喝了太多饮料把肚子喝得鼓鼓的,问他肚子里是什么,他会说是孩子。 ——他要去兵站偷只兔子回来,叫我一起去,我说,阿姨怕兔子啊。他马上说,我保护你! 有孩子们在的纳赤台,比平日里多了许多快乐。
我走的那天下午,午休时连队院子里很安静,青藏正午的天空辽阔地蓝着,是那种深不见底的蓝,浮云肆意漂浮,蓝天白云之下是褐色山体,干净,真诚,热烈,如洗。天空无尽地蓝着,云朵都静止在了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样的天空若是缀上繁星万朵会是什么样子。阳光温暖,清洁。我想躺到这太阳底下去看书,无穷无尽的阳光,干燥洁净的空气。 之后我将离开纳赤台,动身前往昆仑山口,我怀念二楼的那一扇窗户,和每个清晨洒进房间的阳光。
线上的每一个地方因为人而变得有情有义。
2012-9-1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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