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猴子·罗汉池(袁哲生中篇小说合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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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罗汉池(袁哲生中篇小说合辑)
袁哲生
15个想法
◆ 第1章 代序:时程的反证
>> 因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不可言说的,他依旧不会在小说里轻率表述,或僭越角色去发声。这种自我节制,使他的小说,为读者总体封存一种近触存在本质的体感。我猜想他的书写,像是一种指认,或体验的原样奉还,帮助我们,实历我们必然常习,但却始终失语的真确感知。一如所谓“孤独”。
>> 阅读袁哲生,因此意味着在亲熟与陌异的感受间拉锯。这种很具张力的矛盾,也体现在他对“小说”一事的伦理设想上:一方面,他锻炼书写技艺,磨成解析度极高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如上述“敬远”,或“自我节制”,他追求的理想文体,却是一种必要藏起个人风格的,仿佛浑然天成的晶莹介质,可用以绝无杂讯地拟像。这是说:这位卓然有成的小说家,事实上,将自己全心投入的艺业,与艺业中的自己,皆看待得十分逊退。
>> 更重要的是:“我”仍在静止般的蒙昧童年里,如裸命一条,如蕈菇或游魂,得以安享藏身于角落的宁静。直到再一次,当“我”察知人世的伤逝,开口说话那刻,“我”无可挽回地,被卷入“我”已长久观望的生命雨瀑中。
>> 这类对位结构所碰触的主题,不免是人的自由意志,与人之宿命性的冲突。以希腊悲剧为例,理论家伊格顿(Terry Eagleton)即主张:“最杰出的悲剧,反映了人类对其存在之基本性质的勇气”。这是对自由意志的价值认纳。他接着判定,悲剧的“源头”,“是古希腊文化中认为生命脆弱、危险到令人恶心的生命观”。他描述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满暗雷之战区的现实世界,在其中,“虚弱的理性只能断断续续地穿透世界”,而“过去的包袱重重压着现在的热情志向,要趁它刚出生时就把它掐死”,于是人若“想要苟活,惟有在穿过生命的地雷区时小心看着脚下,并且向残酷又善变的神明致敬,尽管祂们几乎不值得人类尊敬,更遑论宗教崇拜”。
>> 在他笔下,众生皆低眉垂首而活,重压他们,使他们扼杀个人热望,放弃追求更可喜之生活的,毋宁是人世里的情感绊结。袁哲生表述了一种深情的退让:因为不忍离异亲者,人选择认命;而总在退让一刻,人对彼此,展现了近于神的质地。
◆ 第2章 雨
>> 秋美的纱门后面吊了一块蓝碎花的布帘子,房间内传出那台大同电扇嘎嘎转的颤抖声,电扇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翻开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
◆ 第3章 猴子
>> 邱叔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另外一个王老五赵老大和我两个人还杵在原地,黑漆漆的木头电线杆上投下一束蛋黄色的光。老母狗玛丽从杂货店的电视柜底下钻出来,走到屋檐下几株种在大沙拉油桶里的玫瑰花旁边嗅了嗅,不满意,又四下绕了绕,最后还是回到赵老大的跟前蹲下两只后腿,安然自得地留下一泡荷包蛋大小的黄尿印在水泥地上。赵老大轻摇蒲扇,斜眼瞪着老母狗玛丽,玛丽也吊起眼珠子回瞪了赵老大一眼,等了一下知道没事了,才夹起尾巴走进屋里去。
>> 我转过头去,不敢看那双生气而美丽的眼睛。一口冰,一颗泡泡糖,我贪心地嚼着。泡泡糖混合了冰碴子在温热的口腔里搅拌着,渐渐变涩、变硬,像脚踏车胎一样。
>> 雨丝渗入干燥的瓦片和地板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水泥纸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层薄雾,绿色的老纱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网。我有一张稳重而清爽的书桌,桌上有一叠收拾整齐的作业簿,和一本《健康教育》课本。我没有失眠,因为我根本不想睡。猴子跳到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又跳下来了,一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雨水滴到我的耳朵上,好像在说悄悄话。
◆ 第5章 罗汉池
>> 大清早的罗汉池凉爽怡人,没有半丝火气。池边的石栏表面冒出一层细小晶莹的露珠,在朝霞的映照下显得玲珑剔透,微微发亮,仿佛七宝铺设的西方净土一般温润而庄严。太阳再升起一些时,池水由墨转碧,池面上似有一层淡淡的烟岚盘旋飞升而去,十八罗汉塑像身着袈裟默坐池中,面向西方,斜斜的日影在罗汉头顶上镶着一圈圈的金光,煞是好看。
◆ 第7章 关于《猴子》
>> 猴子》是写我这个世代对青涩爱情的回忆。 我出生于1966年,这个世代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譬如大同宝宝、露天电影,以及男女分班。当朦胧的爱情意识在我们心中迅速萌芽的时候,“异性”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违禁品。我们接触不到爱情,色情更是遥远;我们的人生被拉出一条清楚的铁刺网——在考上大学以前,世上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或许真的没有,但是我们竟然没有机会知道。 因此爱情变得更珍贵。
>> 在《猴子》这个中篇故事里,叙事者“我”就站在这个被透明玻璃隔绝的角落里发出沉默的手语,当然,没有听者。
>> 第一篇《雨》将下雨天待在屋里望着雾蒙蒙玻璃窗外的情境,转注为爱情启蒙之后的漫长等待。因此,在《雨》中,“我”的投射对象其实是邻家小女生梁羽玲的母亲吕秋美——一个嫁给退伍军人的年轻少妇。“我”隐隐意识到吕秋美和自己一样留守在内心对爱情的深深渴望里,而这个世界仿佛永远在下雨,窗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因而对雨天感到亲切,恰如其分,直到某一天,吕秋美终于决定为爱出走,“我”是唯一的目击者,“我”感到无限惆怅,因为不再有人陪我一起等待,我的心中下起一阵骤雨,即使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于是,在结尾的地方,“我”走到梁羽玲的房间纱门外,不知该如何告知她的妈妈已经离家出走了,心急之下,于是脱口而出:“下雨了。”
>> 最后,“我”似乎要对抗命运似的,偷了母亲皮包里的五十块钱,走进里面有梁羽玲的那间厕所,在一种极难堪的情况下很阿Q地、很悲哀地短暂拥有了(先荣小强一步)一份近乎自欺的亲密感,希望来日回想起来,那份青涩但美丽的情愫可以留下印记,不致空无一物…… 在此,色情反而是“我”用来接近爱情的唯一办法——幸好色情与爱情只有一线之隔,“我”于是想到自己可以尽量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
◆ 第8章 关于《罗汉池》
>> 这也让我联想到,“宗教”与“爱情”同样追随者众,同样“层次”丰富,当匠心独运的雕刻家(艺术家)把这两个原本泾渭分明,一个“出世”,一个“入世”,方向原本相背的命题巧妙合而为一的时候,宗教可以像爱情一般深情,爱情也可能像宗教一般无私;而这个境界,或许也就是多年以前第一个刻出“贵妃观音”造型的雕刻家所深刻期许于后世(或来世)的吧?果真如此的话,关于“爱情”,我目前已想象不出比这个更出神入化的“艺术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