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肝病毒感染者:走向孤独

芦生是我的好朋友,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前不久他去了趟医院,回来后告诉我,以后都不能陪我喝酒了。不仅如此,芦生还表示,他后半生都将与酒精绝缘。
我偶尔和芦生一起,但见着面的时候总有些尴尬,他看着我因为新冠病毒久不摘下的口罩,有一天突然郑重其事向我强调:这个病毒主要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一起用餐、肢体接触不感染,即使是一起生活也没事。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芦生体检,乙肝病毒复发了。
一
检查到病毒再发,芦生还要感谢他的前女友小文。当然,在检查之前,他们还是一对正常恋人,是仅仅交往两个月的男女朋友。每周末芦生去小文家一起做饭,做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青椒肉丝。芦生手艺很好,他答应小文,结婚后会为她做一辈子的饭。
33岁的芦生是一个兼具浪漫情怀和实用主义的人,在北京一家出版社担任主编,在他身上,谈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与厨房里的烟火气永远不相违背。
小文是芦生编辑部的同事,处女座,短发、谨慎、斯文,喜欢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沙俄时代的诗人。小文个头小,看起来怯怯懦懦的,但面对作者较劲的时候,紧抿的嘴唇和倔强的神情让芦生几乎一眼就认定了她。
在芦生看来,他和小文的爱情已经越过了俗世的层面,达到了精神上的共鸣。像过去梁思成和林徽因、钱钟书和杨绛那样,是契合的可以相携一生的伴侣。
恋爱两个月后,芦生向小文坦白了自己曾经是乙肝病毒感染者。他表示自己经历过漫长的治疗已经控制住,不影响正常生活。
芦生忐忑的等待小文的回应。
“乙肝”让小文愣神了几秒,那几秒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让他们短暂的、像炭火一样热烈的爱情突然冷静下来。第二天,小文拉着芦生去医院体检,并且给自己预约了乙肝接种疫苗。
“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不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如何,芦生一直强调。
体检结果显示小文未感染,并且有抗体。但芦生的结果不太乐观,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病毒,不会再复发,可肝功能检测上,芦生的谷丙转氨酶指数334,谷草转氨酶118,这两项,正常人的数值水平在40以下。
乙肝五项结果显示,乙肝表面抗原、乙肝e抗原、乙肝核心抗体均显阳性,芦笙依然还是“大三阳”。
“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是从医院出来提出分手前,小文最后一句话。
二
芦笙没有想过欺骗任何人,是病毒又一次欺骗了他。
他记得第一次检测出乙肝是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准备继续考博,为此他每天付出大量精力泡在题海里。每当芦笙拿起书本,要聚精会神研究论文的时候,身体便开始没由头的极度疲惫。往往这是一天才开始的时候,芦生的生理机能已经克制不住的在恳求夜晚休息。
那一段时间,芦生突然的消瘦,十几斤突然就这样掉下去了,没有节食、没有运动。他每天面色泛黄,昏昏欲睡,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好累啊”,让研究生导师十分担心,让他去医院检查。
芦生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拿着他体检报告的医生的模样。一个五十多岁的、满头花白的老头坐在凳子上,看一会报告,又突然看一会儿他。老头眼里有无数的话要讲,嘴上却犹犹豫豫的。
“年轻人啊,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报告上三项阳性,你感染乙肝了。”
像小文听到芦生的坦白停顿的那几秒一样,有那么一会儿,芦笙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没有任何反应。
乙肝意味着什么呢?
很多年里,国人对这个字眼是避之不及的。它意味着疾病,意味着传染,意味着隔绝,意味着孤独。
意味着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服用抗病毒药物,到头来却无法根治。而很多人因为贫困或者无知,让病毒在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复制,最终变成肝癌,走向死亡。
事实上,在意识回归的那一刻,芦生是忽略死亡的,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当时的女朋友,告诉他自己感染乙肝的消息,让她马上去体检。他希望自己没有传染给她。
那时候的女朋友同样没有被感染,但与小文反应不同的是,从医院里出来的那一刻,她突然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上天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平?”
芦生记得当时的女朋友是狮子座,是一个不爱好谈论文学且脾气暴躁的姑娘。在检查出乙肝前,她经常和他为了一点小事吵架,每一次吵架总需要相当长的一段冷战时间。发现芦生感染乙肝后,她选择继续和他一起生活,不仅如此,她对他更好了。她很少再向她发脾气,并且主动去学习做饭、炖汤,每天研究各种食谱为他补充营养。
那是2015年。7年过去了,芦生常常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他和她的感情没有走到最后,7年的际遇变化,让这个姑娘的脸都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芦生提起她的时候还是充满感激。也许那就是爱情,他想。
在他的学生时代和职场人生交替口出现过的,没有参杂任何欲望和利益的,经受住人性的危机考验的爱情。
可惜,芦生说:“人的运气是有限的。这样的人、这样的爱情一辈子只有一次”。
三
整个的乙肝抗病毒治疗,芦生走了一条漫长的路。
治是一定要治的,不治疗,任由病毒在体内复制发展,那个头发花白的充满无限怜爱的老头说芦生只有十年时间。
关键是怎么治呢?
仅仅靠药物遏制病毒,苟延残喘的延长生命的长度,芦生是不愿意的。他还年轻,在考博,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想要一次性的抗争到底。某传染病医院的医生给芦生介绍过一种“换血排毒治疗”疗法,这个如今让芦笙回忆起来心有余悸的治疗过程是这样的:
鉴于乙肝病毒存在于血液内,主要靠血液和母婴传播。换血排毒治疗需要先住院三个月,每天在身体里抽一管血,将血液里的病毒杀死后再输回体内。如此往复三个月后,根据医生诊断和体检结果,达到标准后患者可以出院。
出院后的患者不能掉以轻心,需要自己给自己每天打针,注射遏制病毒的药物连续一年,并且持续体检,整个疗程才算最终完成。
如果当初采用了这种疗法,芦生判断自己很可能会得抑郁症。
每天往自己身体上打针,扎的浑身针眼,像那些海洛因注射者一样,自己把自己“打花了”。他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且如此大代价,换来的结果也并一定能将乙肝根治,不过是饮鸩止渴。到目前为止,市面上没有能够根治乙肝病毒的药物,2015年第一次感染后,芦生选择了恩替卡韦,整整吃了三年。
到现在,芦生还能找到2015年起治疗乙肝购买药物和体检的每一次单据。
2015年,国内的恩替卡韦依靠进口,一盒7颗,141元。芦笙需要每天吃一粒,三年不间断。
2015年的芦生还在读研,后来又在苦读考博,他还没有医保,只能全额购买恩替卡韦,每年需要花费近一万。这里头还不包括定期复查和其它护肝药物的费用。这个花费对于还在念书的没有任何收入的芦生来说是断然不能承受的,一切全靠远在广西老家的父母支持。
芦生的老家贺州在广西,是一个不太知名的城市。它历史悠久,但芦生想不起太有意思的事,甚至都没有哪个历史名人可以拎出来为之代言。芦生记得老家边上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甘蔗田,甘蔗长起来把房子都淹没了,收割的时候,酱红的身杆儿长得像树林一样茂盛。奶奶一天要去看好几次。
年轻时候,芦生奶奶种甘蔗很得力,靠着那片甘蔗田,前后养活了父亲一代的7个孩子,后来又养活了芦生。
芦生还有两个弟弟,光靠奶奶的甘蔗地是不行的,父亲母亲很早就去邻省广东务工。很多年里,芦生就是新闻报道里的留守儿童,好几年见不了他们一次。
对于几代靠勤奋和努力维持温饱的芦生一家人来说,许多钱能省就省了。全家的希望是拿着钱送他读书,靠着苦读走出甘蔗地,走到北京上海一切能看到霓虹灯的地方。
这个愿望直到2015年后变了,过去所有挣来支持芦生念书的钱,后来尽可能的为芦生去保命。父亲母亲盼望了几十年,希望他能“出息”,感染乙肝后,这个词慢慢变成了奢侈品。
活着是最重要的。这也是6年前,芦生前女友突然在大街上崩溃大哭的动因。
她知道他一切的故事,她了解他从南到北,走了一条泥泞艰险的路。她对他不止有爱情,还有发自人类本性的悲悯心。
四
乙肝再次复发是芦生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2015年到2018年,芦笙吃了三年的恩替卡韦,最终将肝功能、乙肝五项的指标降到了正常范围内,他认为自己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放弃了继续药物治疗。因为乙肝感染,芦生考博没成功,但治疗有成果后他总算顺利通过了后来每一家公司的入职体检。
再次体检呈阳性的时候,小文质问芦生:为什么要欺骗?
他看着体检报告单上的阳性结果,百口莫辩。交往的两个月时间里,他保持克制,并没有同小文发生过亲密关系。告知她自己的感染史,是出于对未来的长久考虑,可一切突然就这么被打破了。
芦生想了很久,其实一切也是有迹可循的。比如两个月前,他曾经感受到体内肝脏的地方突然发胀,他不以为意的忽略过去了。又一个月后,知名音乐制作人赵英俊去世,肝癌,网上一瞬间开始无数的肝检测和劝年轻人保重身体的文章,他也忽略过去了。
芦生早应该有所察觉的。他怎么能大意呢?
他如今在一家出版社工作,高速运转的社会时态下,芦生的日常是和互联网公司一样的996常态。他经常在公司待到半夜回去,洗漱完,还要再过一遍作者的文稿,以及市场上最新的行业动态。熬夜是经常的事情,“熬夜伤肝”是老话常谈。人体所有内脏中,肝,是最经不起昼夜颠倒的那部分。
除此之外,芦生还要时不时的陪领导喝酒。
成年人的酒局上,啤酒是小儿科的东西,为达目的的时候,芦生看见同事凶猛的拎着白酒壶一口一口的灌。
成年人们不仅不爱惜身体,甚至为了生存,已经没有体面可言。芦生也这样干过。那些酒精一半进入了大脑,让他神智兴奋,一半进入了肝脏,让负责为人体解毒的肝负累不堪。
哪怕是一个健康的、无任何疾病史的年轻人也经不起这样的造作,更何况本就有感染史的芦生。
几年前治疗的医生曾经对他说:通过持续的治疗,病毒可以转阴,这个病毒在未来漫长岁月里可能不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是埋藏在他身体内的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未来哪一天复发,后半生就可能需要一直依靠药物治疗,如果产生耐药性,肝硬化甚至肝癌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医生的话终是应验了。人到中年,带着病毒,芦生感到生活越来越吃力。
唯一的好处是他体内的乙肝病毒没有对恩替卡韦产生耐药性,他可以继续吃,将病毒控制住。几年过去,经过国家补贴生产和医保报销,芦生如今花十几块就能在医院买到一盒恩替卡韦。2015年时候举全家之力抗病毒治疗的窘迫平静了,这样的经历很像芦生看过的那部电影,《我不是药神》。只不过他比电影里的患者幸运。
体检后小文决绝离开了,但芦生还是感谢的,如果没有她的高度敏感和警惕,他再发现问题也许就是肝硬化甚至肝癌的那天。她没有义务和他一起为病毒买单,他不能道德绑架她,只不过他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三十岁以后,芦生开始渴望婚姻,渴望家庭,小文的反应让他意识到国内对于乙肝的恐慌和歧视是一直存在的。他曾经尝试过将病历告诉一位关系亲密的朋友,那位朋友过去常和他一起吃饭,得知芦生的感染史后,他们来来往往的饭局自那天起也就散了。
乙肝病毒携带者芦生过的封闭又孤独。像他这样的孤独抗病患者,隐性的、显性的,还有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乙肝被称为“中国第一病”。
根据《柳叶刀.胃肠病与肝脏病学》上2018年发表的一项研究称,以2016年为时间节点,全球有近3亿乙肝感染者,根据这份模型估算,中国大陆仍有8600万名乙肝感染者。在上世纪感染高峰期,国内感染人数曾经过亿。
一个更忧心的数据是,在全球范围内,目前需要进行抗病毒治疗的感染者有9400万,但仅有5%,也就是480万乙肝感染者接受了有效的抗病毒治疗。在全球的肝硬化和肝癌患者中,因乙肝引起的约占30%-45%,而在中国,这两个比例分别为60%和80%。
农村是国内过去乙肝感染的重点地区,芦笙生很确定自己是在农村老家被感染的,他留意过从村里到镇上所有人,因为肝癌去世的死亡人数占了绝大多数。
到目前为止,很多人对乙肝的概念还是模糊的,许多感染者认为它不会带来疼痛,短时间内不致死,不愿意花费金钱和时间去进行抗病毒治疗。而社会上对乙肝的歧视仍然大面积存在,职场体检、婚姻抉择,一个人患了乙肝一旦被传开,便很难再越过社会上立下的大多数门槛,人们对它的恐慌不亚于艾滋病和眼下的新冠病毒。
尾声
芦生一年前曾经对我讲过他感染乙肝的故事,被我不经意忽略过去了。
我是成长于后乙肝时代、从小注射疫苗,对这一疾病没有认知的一代人。一年后芦笙再向我提起,是他的病毒再复发的消息。他需要终生吃药,与病毒进行漫长的抗争。他已经做好一辈子不结婚的准备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也让他倍感孤独。
事实上从2015年发现乙肝起,芦生的人生就开始走向孤独。他和我讲了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这样悲戚的爱情、残败的命运,为了什么呢?
芦生说:为了劝感染者主动治疗,也为了让所有看到文章的人,对乙肝患者敞开心扉,不再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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