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图书馆
在永恒的裂隙之尽头,我曾看见一座图书馆。于是我收起翅膀,一步步走向它。它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埋头怀抱着自己鼓胀的腹部。
那时我已走出旷野,取回了应有的智慧,我看穿了它的病痛,心生怜悯。但我还是问,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它说,我十分忧虑,因为我的躯体已经吃不下更多的记忆。我说,饕餮太久却全然不消化吗?就这样一层叠一层地吃下去,不知道滋味,也不知道吸收,只把行为本身视作目的。它说,是这样的,所以我才是一座图书馆。我说,你是一个没有宿主的癌细胞。没有人会来这里读取记忆,因为来访者可能会被你吃掉;你也会被自己淹没。它有一些悲哀,低声说,可是我已经尽力了。我看着它腹部巨大的肿瘤,点头说,是的,你尽力了。
图书馆对我说,毫无疑问,我是世间最大的图书馆。千百年来,我周游世界,吃掉一切被遗忘在角落中的记忆。那些逝去的灵魂忘却的自我,都能在我这里找到最微小的副本。我不愿错过,公平对待,小心翼翼地不去培养自己偏爱的口味,我热爱搜集来的每一份猎物,每一天都把它们擦拭得光亮如新。最初,我搜集记忆,只是为了知道自己是谁。因为智者曾言,每个生命都依靠他者的记忆得以被照亮。可是,过了很久,我看着书架上堆放的记忆,却依然看不清自己是谁。我怀着一种超脱的公正吞吃,心里想的不是“吃了兴许会喜欢”,而是“不吃兴许会错过”,也许正因为此,我才丧失了喜好的能力,也丧失了选择的权利。于是我知道,在这无穷的猎取中,我只能成为一座图书馆,储藏、擦拭、分类、解读,但找不到自己。也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自己,所以我永远很饥饿,所以我秉持着更包容的公正心寻觅食物……事情只能是这样了,我必须是一座图书馆,除此之外,我还能是什么呢?有时候心血来潮,我会成为其中一份记忆的样子,成为它的主体,体验一段生命,但是——
但是,我打断它说,但是就像你读完一本书,烛光在书的尽头跳跃而后迅速熄灭,留下了弥漫的羡慕之情,消解进书架之上,轻烟散去,最终两手空空,退入空虚。你发现自己依然什么也不是,无法从任何一本书中找到自己的答案,它们谁都不是你,因为你已经变成了存放它们的躯体。但悲哀的是,你的本质并非一座图书馆,你的躯体如此有限,如果不消化,根本不能永远吞吃并储存记忆。等待你的是死亡。而一旦死亡降临,一切记忆也将崩解为可怕的无意义。
图书馆回答道,是这样的,我感到悲哀。有一天我发现,即使是我的悲哀也无处安放了,它们四处游走,塞满了记忆与记忆的间隙。我知道,若不做点什么,死期将至。但就算怀着对死亡的恐惧,我依然无法消化其中任何一段记忆,苦恼了一阵子之后,我想到一个办法。是的,我把记忆折叠起来了,我为记忆编织代码,总结规律,刻印符号。而后,它们的容积大大地缩减了。我在生命中找到了新的动力,我沉入体内,着手提取并压制每一分记忆。我沉浸在喜悦之中做工,如今,每一份记忆都有了编号,从A—Z,从0-9,它们都归属自己的部落,拥有独一无二的答案,就这样图书馆也更加有条理了,空间又重新腾出来了。我看着这辉煌的结果很满意,于是又开始着手周游世界,吞吃记忆。这回,我在吞下的时候就将它们折叠起来,以免重蹈覆辙。正如你所想的,很快我品尝到一丝失落,因为吞吃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不再单纯,我更加没有机会抽空从中寻找自我,我甚至无法像以前那样走进记忆之中扮演它们。因为我扮演的是自己折叠过的仿冒品,既不是它自己,也不是我,而是可悲的中间产物。我发现,空虚占据了我的躯体,如今,除了吞吃本身,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吞吃本身的行为也丧失了乐趣,我把空间腾出来,是为了把空间占满,我吞吃记忆,是为了吞吃记忆。我也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避免。
我说,你才是真正的饥饿艺术家。曾经的那一位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不作任何尝试,却以为自己抵御了世间的恶魔。而你尝试了所有的东西,不偏不倚,徘徊在虚空边境,也单纯地成了恶魔。你不是图书馆,你是悲哀的饥饿艺术家。那么,恶魔艺术家!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你,你愿不愿意听呢?
它勉强抬起头来。我看着它说,我早已发现,你是艺术家,因为你取了人类的形态来完成你的伟业。他说,是的。我举起法杖向着天空,说,你的怀里是你终于再也存储不下的记忆,你不愿意消化它们,放弃它们,宁愿成为图书馆也不愿意对它们生出偏好而找到仅有的自己。他说,是的。我将法杖挥下对准他的头颅,那么,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取了女人的形态呢?她眨眨眼睛,说,是的,我是一个女人。我吟唱着我所知道的咒语,同时对她说,那么,女人,请你感谢拥有双层膜的能量体,因为由此,你的癌症将变成一个胎儿,你的悲哀将得到医治。你依然会痛苦,会找不到自己,但你可以把吞吃的一切记忆生下来,它会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但只有你拥有赋予它生命的权力。现在,如果你允许,我将为你赋予唯一的意义——创造独立生命体的意义。
也许是咒语的作用,女人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说,我愿意试着使用这项权力。
法杖爆发出星光,我说,那么,女人,你愿意背负这新的重担,把这不合你口味的全世界的记忆生下来,既非放弃,也非消化,而是赋予它生命吗?
她似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是一瞬间就被我杖上的光芒所淹没,分辨不清。她说,我愿意。
那一刻,我听见世界发出婴儿哭泣,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