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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性犯罪与悲怆的男性情谊：在细雨中呼喊的男孩

冉笛 2021-07-30 13:26:28

在细雨中呼喊的男孩

余华喜欢描写死亡，喜欢描写死亡过程中生命力量的挣扎，生命不可避免走向毁灭的无奈与沉痛，以及生命徒劳反抗的荒谬。他也喜欢描写卑微处境中的小人物被欲望裹挟的身不由己、与现实的猛烈对撞及沉沦。这些人物身上并不具备英雄的光环，他们面对死亡的姿态却格外具有一种撞击人心的力量。余华笔下的父子关系或者男性情谊往往更能映衬现实的阴暗琐碎，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尤以细微深入的笔触描写多个男性的死亡或者毁灭，并触及这些男性人物脆弱的一面。显然他不会相信男性英雄电影中歌颂的大义凛然。然而这本小说也出现了一段两个男孩之间带有暧昧色彩的青春。这一段描写犹如某个微风细雨的黄昏，一个男孩蓦然回首，眼前飞来一件白衬衣的他，目光交接的那刻，生命顿时变得神采飞扬。

一

孙光林是踏着松软的泥土和迎着微风起舞的青草中逐渐长大的农村少年。他有一个叫孙广才的父亲，那是个寡廉鲜耻的无赖。他与这样的父亲相处时常常感到不安。他也无法忍受家庭及乡里的粗鄙与扭曲，他的自尊与倔强令他吃够了苦头。但他的骄傲不愿与之妥协。

孙光林从小就习惯于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静静思索。就在他十二岁的那年，一户苏姓的城里人搬来他的村庄居住。苏家的两个孩子穿着城里少年整洁的衣裤。孙家兄弟则是光着上身在田埂奔跑，犹如泥水里游动的三条泥鳅。孙光林独坐在池塘边陷入沉思之际，他神往的目光就会投向苏家兄弟互相嬉戏的身影，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柔、友爱与亲密无间。苏家兄弟成为他心中永久的憧憬。

苏家的长子就是苏宇。苏宇是个文弱、忧郁，喜欢走在路边与人群保持一定距离的男孩。他比光林略长两岁。他似乎也在偷偷观察光林。走在路上，两个男孩的目光偶尔碰触，旋即又迅速躲开。

由于长高，苏宇不合身的裤管高高吊起，露出一段脚踝，这一段脚踝曾长久吸引光林的目光。但是光林从来没有勇气找苏宇说话。他为父亲的卑鄙自惭形秽。他自卑，只能以远离人群的姿态默默维持自己的自尊。

光林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第一次和他讲话时满脸通红的样子。那是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苏宇叫住了走在另一边的光林："孙光林，你还认得我么。"

光林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轻轻点点头："你是苏宇。"

从此他们放了学就会不由自主走在一起，可是，他们开始为这么快就在校门口分开感到不安了。

苏宇每天宁愿多走一段路送光林回家。他总要等到光林走上通向家里的小木桥，站在那里朝走去的光林挥挥手，然后才不舍地转过身去。　

二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应该说是每个男孩都会经历的青春期性欲的勃发与躁动。光林为此惶恐不安，又无法自控。他学会了手淫，他痛恨自己的行为并为之深深懊悔与自责，可是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的手指就会无法抗拒地伸向身体的下部。

他为此感到困惑，因为没有人来指导他，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于是恨自己肮脏，他不再搭理苏宇，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这么美好的朋友。

面对光林的闪避，苏宇也惶惑了。这时另一个男孩走近了苏宇，那是一个高大魁梧又惹人注目的男孩，名叫郑亮。

光林终于鼓起勇气对苏宇提及了自身的困惑，苏宇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恐，他也没有嫌弃光林，而是以认真的口吻解释给光林，“这是手淫。”

苏宇的神态使光林大吃一惊。光林又一次看到苏宇羞怯的笑容，苏宇平静地说：

“我也和你一样。”

那时候光林感到眼泪要流下来了，他听到自己怨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光林永远不能忘记和苏宇站在池塘边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苏宇指着正在那里欢笑的男孩们告诉光林：“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苏宇不当回事的温和让光林陡然间对生命重启信心。

一个春风微醺的夜晚，那是光林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回忆的时刻。苏宇走在三个男孩的中间，他的手一直搭在光林身上，高大的郑亮走在另一侧。

他们谈笑风声，空气也似乎变得明亮坦荡。就在这个时候苏宇似乎无意间提起这个话题，他是故意说给光林听的，但他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样一种无言的默契中，三个男孩开始直面他们身体上正在勃发的生理成熟。郑亮落落大方地告诉光林：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一下子很灵。

郑亮的神态令光林想起几天前还在进行的自我折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这么幼稚可笑。也由于苏宇的默默相助，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对于每一个男孩来讲，生命中因什么样的契机或因谁的到来，可以让他们坦然面对身为男人的身份并为之感到成长的喜悦呢。

或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对光林来说，答案只有苏宇，是苏宇走近他的那一刻。

三

再后来，苏宇家里发生了一件令他悲恸不已的事情。苏父与另一个女人出轨的事情如一片乌云长久笼罩在苏家的头顶。不久，苏宇也被警察送去了劳教，因为青春萌动的他在一个春天的夜里，袭击了一个少妇。

苏宇被贴上流氓罪犯的标签送上大街游行。周围是幸灾乐祸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被剃光了头发，不合身的灰色衣服包裹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流露畏惧，远远地传来郑亮呼喊他的空气的震动，他却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光林知道苏宇是害怕面对他。

光林懂得苏宇为何没能按捺住青春的冲动。他更知道这其实是苏宇为了报复父亲“出轨”之举。他也明白苏宇在家的痛苦压抑需要一个爆破点。突然间光林有了勇气。他也大声喊出了苏宇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血立刻向上涌。两人的心意也似乎在冥冥中瞬间打通，苏宇终于回首向光林微笑了。

两个男孩双目对视微笑，周围依旧是激昂亢奋喊着口号的人群。

在同学们纷纷与苏宇划清界限的时候，只有光林与郑亮坚持与苏宇站在一起。

于是光林听到了几个女孩对他的悄声评价：他比苏宇还要坏！

苏宇的离去，使光林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他舍身扑向羞辱苏宇的同学，他和他们狠狠干了一架。　

当苏宇出狱时，光林怕苏宇受伤害，绝口不问不提这件事情。而苏宇却误以为光林嫌弃他了。当光林和苏宇郑亮三人再度走到一起的时候，他这位朋友的声调还是那么羞怯，但对话题的选择已不象过去那么谨慎，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光林和郑亮，他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发现女性身体和他想象的相去甚远。他说："和我平常抱住郑亮的肩膀差不多。"

苏宇的目光当时专注地投向光林，而光林则是慌乱地扭过头去。不知为何，苏宇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正是苏宇这句话，让他对郑亮产生了嫉妒。

四

直到后来，两人解除了误会。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苏宇来到了光林的身边，现在的他们已经长成青年了。

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苏宇清瘦俊朗的侧影。苏宇的手如光林期待的那样放在了光林的肩上，光林听到苏宇柔和的声音飘到他耳中："我劳教时，总担心你看不起我。"

他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身边潺潺流淌，悄无声息地坐了很久，苏宇开口了："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苏宇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去看那斑斓的夜空，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投向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重新钻入云层后，再度陷入黑暗的声音响起："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

月光再度照在两个男孩的身上，光林可以看到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羞涩的声音与微笑，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光林带来长久的温暖。

（五）

苏宇在19岁时脑血管破裂而死。光林想起之前一个夜晚，苏宇摸黑到乡下南门找他，只为了告诉光林他要到化肥厂上班的事。

苏宇离世的那刻光林不在身边。事后光林却常常听到苏宇临走前呼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