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戏剧舞台上《赵氏孤儿》故事的新变——以詹姆斯芬顿改编版为例
原文发表在公众号吾知边缘,欢迎大家关注,这也是我西方文论的期末作业,在这留个档。
中国古典戏曲历来缺乏悲剧的因素。纪君祥的《赵氏孤儿》是少见的大悲剧,以孤儿复仇为线索展开的具有悲剧意味的行动很容易让读者产生“怜悯”和“恐惧”的心理。进入现代以来,不少学者对元杂剧《赵氏孤儿》的悲剧性做了不同的解释,指出了其悲剧意味的不足和时代局限性,钱钟书在《中国古典戏曲中的悲剧》中写道,《赵氏孤儿》的悲剧冲突本可能更加强烈,更加内化,但遗憾的是,面对着履行忠义之责和亲子之爱两难困境的程婴,并没有在此矛盾中多做停留,责任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亲子之爱,他认为牺牲自己的孩子以保全赵氏孤儿是绝对正义的行为。这让这出悲剧将悲剧力量外化为正义与邪恶的争斗,却没有内化为更为强烈的内心冲突。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元杂剧加官进爵的大团圆结局更是将悲剧意味进一步消减,整个行动似乎都在为封建教化而服务,悲剧力量的外化导致的对伦理问题的简单化处理已无法说服部分的现代观众。 因此,面对着古典戏曲文化的灿烂遗产,现代的艺术家们在重新阐释这个古老的故事时往往会面临两个问题:如何处理程婴杀子?如何处理程勃杀父?这两个问题显然是十分重要的,它们不仅关乎情节如何发展,也几乎可以决定整部剧的思想内涵。在电影《赵氏孤儿》中,程婴杀子是一场意外。在林兆华导演的话剧版本中,程勃则拒绝复仇。对这个古老的故事做现代化的处理显然是极其困难的,不同的处理方式展示的是艺术家思想观念与艺术水平的不同。而此时,如果将目光转向海外,在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斯福小镇上演的《赵氏孤儿》(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制作、詹姆斯·芬顿编剧、格里高利·多利导演,以下简称RSC版)则为这个古老故事的现代改编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对上述两个核心问题的解决也富有新意。更具启示性的是,RSC版本的《赵氏孤儿》展现的是以西方的戏剧观念注入到东方古老故事中的可能性,中西文化的交流融合在文本中和谐而具有活力,值得我们进入到詹姆斯·芬顿笔下的古老而现代的悲剧世界中,拨开历史的迷雾,去体味人的成长和陨落。 在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面临两种“对”的选择:为父报仇或让母亲存活。前者体现的是父权社会的道德观念,为父报仇而在正义女神雅典娜的主持之下免于责难的结局代表的是父权制的胜利。尽管两种选择给主人公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但是某一力量的压倒性胜出的结果则是显而易见的社会观念的体现。回到元杂剧《赵氏孤儿》,程婴在忠义责任和亲子之爱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忠义,程勃在得知真相后几乎不假思索地手刃了伴自己长大的养父。在忠义与私欲两种力量的拉扯当中,忠义观念的力量占据上风,这体现的是元代封建意识形态的强大,程婴内在的丧子之痛和程勃的心理冲突都被忽视和掩盖了。诚可见,两位主要的戏剧人物是走在封建忠义观念之后的,是当时封建教化的工具。 而RSC版《赵氏孤儿》中的人物则是走在封建教化之前,他们在两种悲剧力量的冲突中展现出了作为血肉丰满的“人”的复杂性,他们的弱小和强大,他们的放弃和坚持是真正鲜活有力的。 在RSC版《赵氏孤儿》中,程婴是善良与正义的化身。他原为一介布衣,阴差阳错之下与晋阳公主相遇,面对公主的托孤,程婴胆怯、犹豫。在万般纠结之下,程婴终于下定决心将孤儿抚养长大作为毕生的使命,愿以一己之身对抗强大的邪恶力量。在程婴从公主手中接过孤儿的时候,他与公主有如下对话: 程婴:我能做什么? 我已经吓坏了。 公主:(对侍女) 把孩子带来交给医生。程婴,求你救我儿子。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程婴:如果我救了你儿子,你必须忘了我。公主,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的家,忘了我住在哪个郡县,哪个村庄。我也不会再记得我是谁,不会去想为什么选中我来救他。如果我答应你,我会失去一切。 可见,程婴深知抚养孤儿的艰难和危险,但他仍愿意这样做,这个小人物身上所蕴含的强大的道德力量已显现出来。而接下来程婴用自己的孩子冒充赵氏孤儿的过程是痛苦而艰难的,忠义责任与亲子之爱这两种悲剧力量的拉扯几乎要将这个小人物撕碎,而让他最终坚持下来的,是对正义的信仰,于是,赵氏孤儿得以活下来,并成为了其杀父仇人屠岸贾的养子。 剧本中并没有对程婴思念亲子做过多描绘。而是将程婴十几年来的愧疚、悲痛与思念浓缩在全剧的最后一幕,当程勃成功复仇,程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便要为自己献出亲子的行动付出代价——在程子的墓前自杀。在这一幕感人至深的场景中,程婴呢喃着对亲子的爱与愧疚,徘徊在亲子荒芜简陋的坟墓之前,血泪交横。而程子灵魂这一角色的出现更是将悲剧意味推向了极致,作为这一场复仇行动的受害者的程子的灵魂出现了,他述说着自己的哀怨,同时,帮助程婴自杀,并由自己之口说出程婴一直以来的思念,“你爱我,你一直爱我,你永远都属于我了。”诚然,这莎翁式的台词或许并不符合中国人表达情感的习惯,但情感之生动、强烈已将人从伦理教化中解放了出来。从结果来看,程婴凭借自由意志选择了忠义,但在两种悲剧力量的交锋中,没有哪一种力量占据绝对的优势,而是在撕扯中迸发出强大的张力,使得外在的矛盾冲突激烈险恶之时,人物内在的悲剧冲突同样惨烈,整出悲剧不再是社会观念的外显,而是人的力量与情感的展现。 这种悲剧观念显然是西方戏剧文体的传统。古希腊悲剧中高扬着人的主体意识和自由意志,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开始关注人生命本体的形而上的问题,直到近代,悲剧的观念才慢慢传入中国。黑格尔的戏剧美学思想中也有着对于戏剧人物自由、自觉的强调。RSC版《赵氏孤儿》不仅仅是主人公程婴拥有自由意志,其他配角,如程妻、公孙杵臼、韩厥将军等人,均是在自由意志之下,或无可奈何悲痛欲绝,或慷慨凛然坚毅决绝地选择了忠义,可歌可泣。而对于“如何处理程婴杀子”这一核心问题的解决,则是通往黑格尔“基于理性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现代思维”的有效路径。 在上面论述中,提到了俄瑞斯忒斯的两难困境,两种“对”的选择似乎都不绝对正确,选择哪种都会带来糟糕的结果。“两千年后,黑格尔基本重复了埃斯库罗斯的观点,指出希腊悲剧的精髓,就在于戏剧化地凸现了道德力量的局部的对,与对的抗争。” RSC版《赵氏孤儿》在处理复仇行动时,充分展现了道德力量局部的“对”,并在抗争之中质疑着复仇行为的合理性。这在程子灵魂这一角色的设置与程勃杀父的情节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在传统剧目中,“程婴杀子”情节的主体是程婴,被杀死的婴孩处于绝对失语的境地。而在RSC版本中,程子灵魂这一角色的设置,使他可以作为复仇行动受害人的身份出现,倾述生命未能完成的遗憾和幽怨,表达怨仇并不是程子灵魂的全部用意,他也在替观众叩问程婴的内心: 鬼魂:他们恨你。你恨你的儿子。 程婴:没有父亲会恨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为什么我要恨我的儿子? 鬼魂:这是十八年来我一直在向自己的问题。 程婴:你认识我儿子?你看起来太年轻,不可能认识他。 鬼魂:我是你的儿子。你背叛了我。你让我被杀。你爱赵氏孤儿。你把他藏起来,爱护他。像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养大,让他享受宫廷的保护。想到这些,总会让我流泪。 (鬼魂哇的一声哭了) 鬼魂:为什么你要恨我?为什么你爱赵氏孤儿? 在历史的悲歌中骤然响起的对于血缘亲情的诘问久久不能散去。程子灵魂的存在便是对整个复仇行动的质疑,他仿佛现代意识的幽灵,凝视着整个悲剧。就如程妻所说:“对他的家族来说使正义,对我来说却是谋杀。”救孤行动是对邪恶力量的抗争,可它就是绝对正义的吗?为了忠义的信仰,无辜的生命就是可以抛却的吗?这是戏剧抛给人们的现代性问题,也是RSC版《赵氏孤儿》的魅力所在。 复仇的行动不仅毁灭的弱小无辜的生命,更摧毁了宏大价值的绝对正义。展现了崇高的信仰与鲜活个体之间的暧昧和复杂,以及道德力量的局部的“对”。诚如高子文教授在《被解放的<赵氏孤儿>》中所论述的,RSC版赵氏孤儿拥有黑格尔式严谨的戏剧结构,情节的展开便是对“程勃杀父”所做的铺垫,在四个有效的铺垫中,程勃的形象特点和心理变化得以展示。比起元杂剧中的不假思索,RSC版的杀父情节有着更丰富的内涵,更具说服力与感染力。 当程勃得知身世真相之时,当他挥刀向他养父之时,一个不能不被思考的问题笼罩在他年轻的心灵之上,“一个飘渺的家族真的比亲密相处十几年的养父更为重要吗?”正是程勃——这场悲剧中心人物,对于自己悲剧命运的观照和审视,才使得他走在礼义教化之前,拥有独立的自由意志,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复仇工具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前文的有效铺垫与程勃对自身命运的审视之下,程勃同样选择了正义,选择和晋国的百姓站在一起,而杀父的程勃与被杀的屠岸贾也真正像一对相处了十几年的养父子一样,显示出正义包裹之下的的个人的悲痛。 此时,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程勃亲手杀死屠岸贾,但杀死之后,程勃的生命将以何种姿态自处呢?作为拥有自由意志的戏剧人物,程勃的生命轨迹是完整的。得知真相之前的十几年,与杀死养父,程婴自杀之后的人生不可能是没有联系的两段,他在刀起刀落之间,旧的人生价值是否瓦解,而新的价值是否重建?剧本中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但不难看出,两位父亲的死亡势必会改变他的人生,使他产生巨大的怀疑,甚至否定自己曾经所拥有过的正常生活,这也进而指向了宏大的忠义价值的虚无——崇高的信仰只能给人带来痛苦,人物履行了崇高信仰要求他去做的一切,可生命的根基却变得飘摇不定,使人得以成为人的那一部分情感基础与崇高信仰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对这一矛盾的揭示,是RSC版《赵氏孤儿》悲剧意味之所在。 赵氏孤儿的故事在中华大地上生生不息地流传,它本身的丰富性给每个时代的艺术家们以肥沃的土壤进行艺术之花的培植。不同时代的艺术家都曾在其中倾注过各自的时代精神。步入现代的我们,更应该思考如何利用宝贵的古典文化资源来创作立足于当下的文学作品,RSC《赵氏孤儿》无疑开辟了一条古典故事走向现代的新路径,同时也启示着我们,要以开放的胸襟吸收外来文化,在文化交融中赋予古典文化以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