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与追忆:凡德伊奏鸣曲
我们曾在高朋满座,将隐晦之爱意说到尽兴

《凡德伊奏鸣曲》堪称《追忆似水年华》整本书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斯万之恋最重要的标志。这个曲子促成了斯万与奥黛特的相恋,是他们爱之国的国歌;同时也是书中反复出现的华彩,与两人情感的纠葛变迁相映成趣;后期斯万处于爱而不得的痛苦时,奏鸣曲又成了他往昔幸福回忆的化石,触手可及却再也不能复苏。这个曲子象征着斯万的新生,也反复提醒他的失败。
这段情节并不复杂,斯万受到奥黛特的邀请,参加了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沙龙。在沙龙上斯万本来心不在焉,但是却因为听到了钢琴家演奏的凡德伊奏鸣曲而心潮激荡。在这次沙龙之后,斯万与奥黛特陷入了恋情,于是钢琴家每天在沙龙上为他们演奏这段曲子,而《凡德伊奏鸣曲》也成了两人的爱情象征。很长时间以来我都非常喜欢《斯万之恋》的故事,斯万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普鲁斯特塑造的人物。我曾经写过一篇《自深深处》讲述它带给我的关于爱而不得的最初认识。但最近重读却发现,我完全掉入作者的陷阱里了。普鲁斯特在这里用暗语早就告诉我们,《斯万之恋》里并没有多少爱情,而凡德伊奏鸣曲正是作者的题眼。没想到我竟然陷入了普鲁斯特的诡叙中这么多年。(说来奇怪,用英语阅读总是能让我找到一些母语阅读中完全缺失的部分。)
早在斯万与奥黛特相爱之前,作者就耐心地提醒读者:当我们自以为遇到爱情,常常会主动填补日常剧情中所缺失的空白 (we come to its aid, we falsify it by memory and by suggestion)。因为我们已经熟知了爱情的症候,甚至不需要医生诊断就能自行补缺。而这句话就是斯万之恋开始的原因。但普鲁斯特闲笔太多,我全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于是我们来到了奏鸣曲的段落。
普鲁斯特几乎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对一首曲子进行详细的描述,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的对于听众的反应进行了深入挖掘的作家。关于曲子的描写中文翻译过于绚烂反而不知所云,倒是英文给了我很好的体会:a sort of liquid rippling of sound, multiform but indivisible, smooth yet restless, like deep blue tumult of sea, silvered and charmed in to a minor key by the moonlight (这一段的中文翻译平平:钢琴声正在试图逐渐上升,化为激荡的流水,绚丽多彩而浑然一体,平展坦荡而又象被月色抚慰宽解的蓝色海洋那样荡漾,心里感到极大的乐趣),smooth yet restless 是我听到的对于大海最美的描述了。
斯万对这首曲子大为感动,仿佛找到了自己失去的青春,不再拥有的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而这些青春与活力的象征,都在奏鸣曲中一一回到了他的面前 (with a slow and rhythmical movement , it led him first the way , then that , towards a state of happiness hat was noble, unintelligible, and yet precise)。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错将他对于曲子的热爱,对于青春的复苏,当作了对于眼前的女人奥黛特的爱的萌生。于是很自然的,这个错误导致了恋爱的悲剧,在《斯万之恋》故事的最后,斯万终于能够区分奥黛特并非他所找寻的情人,但已经太迟了,一旦恋爱中掺入了嫉妒,那么爱情已经不重要了。
曲子里的美好照亮了他的灵魂:正如爱情的本质就是逃离世俗的庸碌无为、精神的贫瘠单调;这乐句达到了相似的效果。奏鸣曲带来的快乐是具有欺骗性的,反复体会这乐句很久之后,斯万才从中体会到一种不易察觉的悲苦,这悲苦被热恋的甜蜜包裹着,逐渐吮吸咀嚼才能体会。快乐的爱情是肤浅的,因而让人沉湎,而懒于挖掘一切令人不快的细节。于是斯万被奏鸣曲与奥黛特欺骗,陷入了恋爱。他拜访奥黛特时忘记了自己的香烟匣,这难道不是福楼拜的启示吗(子爵深绿色的雪茄匣)? 奥黛特给斯万写信:” if only you had also forgotten your heart! I should never have you let you have it back” (“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
从此处,斯万和奥黛特正式陷入恋爱。看不见的纽带比爱情本身更为具象。
这爱是有具体象征的,比如奥黛特曾摘下自己花园里最后一朵菊花送给了斯万。他收下了,在马车里悄悄的将花朵放在嘴唇边亲吻,等花枯萎了,他还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书桌抽屉里。这是何等浪漫而不理性的行为,爱的表达如此私密,连表达的对象都不曾知道。他的爱在奥黛特所知的世界之外,在所有人的观察之外,他只是表达给自己,因而这柔情就更为深刻:做给自己看的仪式总是最虔诚的。然而正是这里普鲁斯特欺骗了我,或者说我和斯万一起被这爱的氛围所迷惑,陷入了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恋爱。毕竟普鲁斯特最初就给了提示:we come to its aid, we falsify it by memory and by suggestion。有趣的是,在很后面我们才知道,当斯万和奥黛特结婚之后,斯万早已不是那个陷入爱情的人,但奥黛特却一直对他怀有某种柔情,在他死后仍然存在。这是连爱之神恐怕也无法参透的领域了。
说回《凡德伊奏鸣曲》,关于这首曲子在现实世界的对应,我以前很少留意。一方面因为我坚信音乐的体验充满了主观独特性,斯万的共鸣未必见得是我的共鸣,一方面《凡德伊奏鸣曲》在我心目中充满了神秘的美感,成为了一种概念和象征,而不再愿意去了解原型究竟是什么。所以当我遇上Cesar Franck时,竟稍微有点抗拒。就像了解奥黛特或者奥里阿娜的原型是谁,对于我没有丝毫益处,甚至颇为有害:她们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她们以其真实的存在击碎了书页之间的其他所有可能。
但我还是听了这首曲子,因为恰好同时有两个懂音乐/弹钢琴的朋友向我推荐了Franck。她们都不怎么了解普鲁斯特,更对于追寻书中的曲子从未听说。弹钢琴的朋友只是顺便一提Franck钢琴演奏的难度,而说的正是这首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Violin Sonata in AmajorbyCésar Franck)。听众是不会介意弹奏者的痛苦的,除非这痛苦通过支离破碎的演奏传递给了他们。我曾经连续好几个星期的周末在Northwest building听到一个人艰难的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反反复复,第一次让我具象的体会到拉二的悲苦。我于是第一时间想到维尔迪兰夫人的沙龙里,钢琴家每次是怀着怎样的怨念,一遍遍为听众弹奏《凡德伊奏鸣曲》时的被迫而郁闷的心情。倘若有生之年能够听到钢琴家为我弹奏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也是件幸事啊。
与我猜想的一样,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没能为我带来任何普鲁斯特的感觉,除了痛苦,或者说温柔又冰冷的感觉,有着它自己独特的对我的吸引:斯万真是悲情主义爱好者啊,这曲子在我听来全无欢愉。但是这次重读,却完全打破了我从前对于奏鸣曲,对于斯万,对于斯万之恋的看法。《斯万之恋》从一次爱情的变质和遗忘的痛苦,变成了对于爱情的错认和误会,而所谓的温柔证据,却不过是乐句里细枝末节中附会的答案。爱的象征本身,就是情感投射的装饰罢了,底色是和白纸一样空无的。这样看来,曾经的我和斯万,都低估了《凡德伊奏鸣曲》的障眼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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