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恋者来到神父前
你也可以把爱想象成一座回音缭绕的房间,充盈着你与情偶尽情编制的恋人絮语。
不在一个暴雨的夜晚、也不在一个昏聩的午后,失恋者在一个骄阳灼烈的清晨来到神父前。
“迷途的旅人,”为了打哈欠不张开嘴,神父的眼里憋出泪来,“是什么让你如此急迫地来到这里,在昨夜忏悔者的卑劣之后、今晨早祷者的虔诚之前?”
“我忏悔我的困惑。”
“这不是两个经常被放在一起的词。你戕害了邻人的躯体吗、你盗窃了邻人的钱财吗、你辱损了邻人的人格吗?又或者,你纵容了恶意的发生吗、你忽略了邻人的求救吗、你怀疑了你的信仰吗?”

“全都没有!” 失恋者立即否认,又马上喃喃自语,“但、可能、大概、也许这些卑劣的行径我都曾涉足,只不过是以“爱”的名义…”
“噢,爱!”神父的鼻孔流出一大滴厌倦的清涕,被中指从容不迫地拭去,“就停在这里吧,这不该是我考虑的事情。如果你要倾诉衷肠,请找你的情偶吧;如果你要寻求意见,请找你的挚友吧;如果你在犹豫婚姻,请找你的父母吧。
每一天、每个时辰、每个人都想问这个问题,在你之前,我已接待了一位西二旗妓女、一个大厂寄生者和一个失神的公众号编辑,他们倾诉了风格迥异的伤心事,但请相信我,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判断,他们问的都是“爱”的问题。
我甚至可以轻易地告诉你结论 —— 无论你的忏悔多么具体,也会大大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吗?继续敬畏上帝吧,我只能如此安慰你。”
“但,我尊敬的神父,现在,性早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丢人的倒是多愁善感的爱情。我与周围人无从交流,我既羞耻于自己的感伤,又负罪于给别人造成无谓的忧郁。因此,我只能求助于你。”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纸和笔,你有备而来,但如果你想要在这里获得某种确然的回答,让自己学会相爱,甚至回去写一篇文章教别人如何相爱,那你必定收获失望。”
“我没有过多的乞求。我想将一切如实相告。”
“据我了解,一个失恋者总是要借酒杯浇块垒。你准备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可怜人?”
“不。我不准备露出可怜相。可怜相是一种妄想症,希望通过惩罚自己来感动情偶,实际上不过是一场拙劣的碰瓷。如果我和情偶真的有爱的维系,那么我从不应该通过表演痛苦以使她感到痛苦;如果我和情偶根本没有爱的维系,那么我的痛苦将永远无法传递。”
“我听说,对自己的不幸逆来顺受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的美德,也许你作为一个沙东人,从小就被这美德教化。那么,你是要扮演一个控诉者吗?”
“不。我不准备控诉。我确信爱存在的痕迹,它到来时比现在窗外的阳光更不留情面,它完全穿透我们了,它使我们的血液雾化了,飘散、交融在一起了。这样的感受即使在血迹斑斑的回忆中也清晰可见,无论我从哪个角度走进名为“控诉”的沙漠,这片爱之绿洲总是在不经意间已经滑到我的脚下了。”

“我听说,爱是一种天赋,要么你生来就有,要么你永远没有。也许你有这样的天赋,且尚未被现实的平庸磨平。那么,你准备扮演一个爱的隐藏者吗?”
“不。如果爱早已与我无关,我坦然接受;如果爱仍常伴我身,我不加掩饰。苦心孤诣地隐藏爱的重点并不在于隐藏,而在于苦心孤诣。隐藏者不得不落入这样的悖论 —— 既不希望情偶发现自己的爱意,又希望情偶可以体会到自己的苦心孤诣,进而能更加深刻地发现自己的爱意。这无谓的困境无非是可怜相的另一种更为隐忍的表达形式。”

“我听说,爱的时候不必撒谎,这就像饿了时候要吃饭一样自然。所以,你要扮演一个爱的等待者?”
“不。没有什么焦灼能胜过等待了,或者直接这么说吧,等待就是焦灼的同义词。当我因为焦灼而在深夜不能成眠,那是因为我在等待睡眠;当我因为焦灼而大脑失神,那是因为我在等待注意力;或者,当我因为焦灼而迁怒情偶,那是因为我在等待情偶的宽慰。所以,My father,你看看吧,如果我变成了爱的等待者,就不得不忍受它也许永远都不会来的焦灼。”
太阳已经爬上来了,汗渍悄悄蔓延到神父藏在宽大袍子里的后背上。神父因又忘了预约修空调的师傅而懊悔不已,但更懊悔的,还是与面前这位不知所谓的失恋者的不知所谓的辩论。
“那你只能变成一个虚无主义者了,”神父已经对接踵而至的否定不耐烦,不愿再复述道听途说,”你拒绝一切分类。”
“对不起,尊敬的神父,但我必须要说,我要继续否定下去。我认为爱已经被各种证明符号所包围,它现在如牛负重。虚无或犬儒,只会让爱愈发困难重重。人总是会被同类吸引,但吸引远不足以建构爱,甚至与爱背道而驰。吸引的本质是同一性,而爱的本质是差异性,是从主体的纵身一跃,是去往他者的领地,是主体的复调。”
“My son,”神父怜爱的表情下难掩厌恶,“没有人用你这样的语气忏悔,你用这些复杂的学术名词把我绕晕了,也把自己绕晕了。你下了太多定义,站在“人类”层面说了很多东西。不要再鲁了,现在你不妨直接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想将一切如实相告。”
“Define “如实”,Please。”
“这意味着我将不倚仗任何身份、不站在任何立场上,客观地表达我在爱中的感受。惟其如此真诚,我才能获得情偶的信任。”
“嘘!好放肆的迷途羔羊,你能体会到这句话后面潜藏的骄傲吗?保持客观,一种无立场?这确然无疑是一种上帝视角。上一个如此自负、宣称坚持零度写作的人,上帝用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命。还有他所推崇的那位作家,那个自认为无立场的人,上帝安排了另一场车祸。

“没有客观的表达,我的孩子。语言,或者任何事物,在两种原因的要挟下被表达出来,一种是你声称的原因,一种是真正的原因。你的滤镜内置在你的视野,绝大多数时候连你自己都无法分辨出这两种原因。事实上,除了上帝,没有谁能分辨。
“一切语言在说出之前已经变形,一切语言在说出之后即将接受情偶的第二次变形,这是语言们业已自我接受的命运。
“更何况,”神父得意地顿了顿,“即便我才疏学浅,也已经从你刚刚的表达辨认出了许多伟大作家们的身影。你所谓的忏悔、所谓对爱的理解不过是一种援引,你越真诚地相信这是你的真实想法,这就越不啻于一场猥琐的抄袭。而我听说,爱,必须、只能是一种原创。”
在没有空调的懊热午后,神父仰面睡在床上,力求自己比午后本身更加慵懒。
多年以来,他已习惯于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任何忏悔而做梦,但今天那场对话的结尾如实地造访了他的梦境。
这场对话早就该结束。神父说:“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带走一些真正的感受,而不是这种空泛的辩论,请告诉我你具体的困惑吧。”
失恋者的困惑比刚来时更浓郁:“如果语言确然像你说的那样,那爱岂不只是一场误解叠加着误解、谎言叠加着谎言的对镜自照?”

“你也可以把爱想象成一个回音缭绕的房间,充盈着你与情偶尽情编制的恋人絮语。也许你仍无从辨别什么是真正的你,更无从辨别什么是真实的情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就被絮语包裹在这个房间里。”
“可我无处安放溢出的爱意,放在何处我都不放心,怕被嫌恶、怕被曲解、怕被遗弃。”
神父用前所未有的勇敢目光逼视失恋者的眼睛:“所以才有上帝 ——
“—— 而且还有你自己。”
神父知道,从前,自己所有的忠告都不过是以安慰为名的无聊诅咒。但今天,面对这个本不准备解决的宏观问题,反倒说进了两个心坎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