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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领悟——子君的手记
【前情提要】近期重新阅读了鲁迅的少有的爱情题材短篇——
《伤逝》,原本一段话可以讲完的故事,被鲁迅运用语言艺术,刻画得非常生动,不胜唏嘘,丝毫不觉冗长。那些被后来的人天天挂嘴上的女权主义、人格独立、清醒恋爱,我觉得已经在《伤逝》中早就传达了。
故事从男主涓生的手记中得到还原,于是我想,作为无从发声的子君,会怎样回忆这一段最终遗憾的感情,于是决定大胆帮子君代言,就当是一篇奇怪读书笔记吧。
从深爱的人的身边无望离开的痛苦,向来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磨平的。我也曾数次于暗夜默默发问,什么时候、从何处起,我和涓生渐行渐远,最终竟然分道扬镳的?
涓生后来回顾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称“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原来我自以为勇敢无畏的爱,在涓生看来,不过一场盲目。
我竟然不自知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他眼里只知道搥着他衣角、拖他后腿,不懂分担,以至于将他放置在孤军奋战、直面灭亡境地的障碍和累赘,竟使他萌生出“如果没有子君,我的人生会更潇洒”的想法,即便震惊,但我依然无法像涓生评价我怯弱一样评价他自私自利。
所谓爱情,难道是生命的唯一吗?是什么绝对了不起的、永恒神圣的事物吗?人们含泪歌颂的神圣爱情,若在与柴米油盐的争斗中未曾占据一丝上风,那爱连寄居的空壳也是没有的。但那时一门心思恋爱的我,对此是不懂的,慢慢的,连我自己也认同了,在后来的生活中被重塑到不像最初的我,的确是不配继续被爱了。
故事总是开头好。
起初我和涓生总有说不完的话,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易卜生、泰戈尔、雪莱……两人总是没来由地就笑出声,即便观点不一,争论后也能迅速和好,我们因好奇、理解和认同而在一起,觉得对方是此生唯一。
为此,我在那个反对自由恋爱的封建时期,不惜与家族决裂。“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自由恋爱的权利!”我就是这么坚定地向世界宣战,对爱的纯粹和热烈给我勇气,我根本看不到巷子两边窗户里探出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扭曲嘴脸。或许是看到的,只是对于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他们的看法谁在乎呢?我就是要满脸骄傲,大大方方从他们面前走过。
还记得我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的那一天,涓生万分忐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单膝下跪跟我表达心意,那个画面略微滑稽但又让人热泪盈眶,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忍不住拿出这段画面“强迫”他共同温习。他总是满脸尴尬抗拒我“公开处刑”,其实他都知道,我并不觉得好笑,全是感动。
如此高调地宣告自由恋爱后,家里再也容不下我了,我们只好搬出去住。一起来来回回看了二十多处房子,我把唯一的首饰卖了,涓生也四处张罗了,凑了钱租下官太太家的侧屋。涓生谋了个文职,我开始学着料理家务。白天涓生出门工作,我便养了一只小狗和几只油鸡,日子倒不至于太孤单。小狗取名阿随,我想,生活不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即便眼下的生活不被看好,我也是有信心的。
刚住一起时,涓生心疼我一天天在灶台炉火间忙碌,连我头发被汗水粘湿了他都要念叨半天,说得雇个保姆帮忙。想来家里既要付房租,又要日常开销,他又没什么积蓄,保姆必然是雇不起的,但这份心意我却是感动的,因此即便没那么擅长家务,我也尽全力学习,让涓生一日三餐尽量吃好。
渐渐的,他开始有意无意表露家里饭菜不合胃口,想到毕竟他工作辛苦,那段时期又遇了些变动,薪水不稳定,有脾气我也能理解。但日复一日,他抱怨的时候多了起来,提醒他吃饭也会变成打扰,锅碗瓢盆弄出的声响也会吓退他的灵感,仿佛这个屋子里的一切声音都让他厌烦。又一次,因为我喂阿随吃了片肉,他甚至跟我发火,觉得我分不清家里经济状况……阿随作为一条狗不太幸运地跟随着我们,饱一顿饿一顿,瘦得完全不见憨态,隔壁太太甚至以此奚落我们家的落魄,而往日颇明事理的涓生竟然为这样的小事计较,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再后来,他开始嘲讽我翻来覆去总是重复无聊话题,有时候我刚一开口,他便立马不耐烦“又来了……”。总之,尽管他已经尽力掩饰,但眉眼之间的鄙夷、失落、冷漠,只要不是过于愚钝,总是不至于视而不见的。
我当然知道,除了捉襟见肘的生活压力让我们没法放松外,他也认为我不再读书、无新的见识是不配和他讨论什么文学、诗歌的,渐渐演变得话题间已无默契,只剩针尖对麦芒。不是没有想办法改变这种状态,但仿佛我们之前早已经隔了一层迷雾,阻碍我们抵达对方心底了。
于是竟然默契的索性选择沉默,他后来渐渐一有闲暇就逃离家中,宁愿穿过冬天的刺骨寒风也要去图书馆,翻译书稿的工作也全都带去那里完成。4只油鸡因为没有粮食喂养即便瘦骨嶙峋也早就难逃被宰杀的命运,阿随也因无力再养被涓生带去郊外丢弃了。送阿随走的那天,我悄悄跟在后面,我想也许涓生会一时心软选择留下它吧。但走了很远,涓生毅然决然把阿随放下了,小狗哪知道这是丢弃呢?毫不知情、摇头晃脑地跟着涓生往回走,涓生最终狠心把它推进了一个小土坑,它没再探出头来,却令我鼻子发酸,悲从中来。
涓生回来后问我何以闷不作声。他似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坦然地面对这场于我而言难过至极的别离。
那一刻,我意识到,或许,当为了残酷现实而必须舍弃什么的时候,我也可能成为被涓生放弃的对象,和阿随并无两样。
起初,我为了爱甘心囿于厨房和家务,我以为我们俩是一起在为未来的小家努力,但在涓生心里,我究竟是变了,变得乏味、无趣、沉默。对此我也很抱歉。我当然希望自己像隔壁官太太一样有闲情逸致捯饬充实自己,但日常的忙碌已然让我无法抽身,也并无底气雇个帮手,何谈文艺、进步?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不再装作一切如常,单刀直入问涓生“你最近已然不是从前的你了,这是为什么,你不如老实告诉我吧?”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 “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紧接着还补充“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我已听不到了,那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一件悬而未决的可怕事终于发生了,我于是可以放心大胆难过,不用忐忑不安了。
他又可以重新轻如行云,大步向前,得偿所愿不再被我束缚,重获自由了。
只是,我之前的勇猛无畏突然都成了笑话,我将再次面对小巷窗户里的冷眼和嘲讽,曾经我有多么高昂头颅,现在就有多么遮遮掩掩。
我为追求自由恋爱而与之决裂的家庭,最终出面为我收拾残局。父亲来领我回家的那天,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怎样迈出步伐,穿过枪林弹雨一般的毒辣目光和风言风语,很奇怪我并没有落泪,但也只是表面无恙,心是早就碎了的。
如果,还有重新选择的可能,我或许会依然为爱勇敢,但却不会抱有过分幻想。即便初恋时一个人能从一万种脚步声中辨出所爱之人,也无人能钻进一个人脑海,令其爱谁永远不变。虽然现实残酷,但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个道理的确是没有错的。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