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星辰》读书笔记7

比如希特勒受过军官们的暗杀,因为时间紧迫,刺客是在走廊里组装炸弹,再带入会议室的。走廊里经过的人都以为他在忙一件正经事,因为刺客是一位德国的战斗英雄。
在姜武阳看来很重的事——勾引二嫂,其实对庞青云和赵二虎来说,都是一件太轻太轻的事,庞、赵二人的主要矛盾是军痞原则和土匪原则之争。
而姜武阳既理解不了土匪原则,也理解不了军痞原则,他能理解的只是兄弟和睦。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庞青云要杀赵二虎是因为要争莲生这个女人,他选择杀莲生,以换取和睦。
因为观念的不同,所以才有这种错乱。莲生无意义的死,令导演想表达的“人的局限”达到极致。
但这场无意义的死,对于莲生这个女人应该是有意义的。莲生容忍了自己与赵二虎世界观的不同,当姜武阳要杀她时,她应该也容忍姜武阳与她世界观的不同,这个人物就有深度了。
正如她知道赵二虎是无法理解两人差异的一样,她也知道她跟姜武阳是无法沟通的,所以她应该在稍为惊慌后,就选择赴死。这样表明她心里认了与庞青云的爱情,并看到了自己的宿命。自知宿命的人,是有力的悲剧人物。
然而陈可辛的处理,是让她在死前说出了一大堆惊慌失措的话语,狼狈求生不成后,才哭着受死。这样她就成了一个常规小女人,前面她与庞青云的爱情戏便不成立了。其实徐静蕾塑造的莲生很有味道,可惜最后一笔上剧本出了纰漏。
所以电影很辩证。有时候戏多了,人物反而平淡;戏少了,人物反而深刻。
人最隐秘的内心不能完全展示,展示出三分就够了,不要完全在行动上落实。
事是不讨厌其烦的,而故事要有断裂感。你一定要省略许多,才能构成一个故事——比如中国山水画,远山淡淡地画一根线,就够了,把山腰山脚都画出来,便不成画面了。
电影的人物,是一个需要我们观察揣摩的人,而不是一个老实交代的犯人,如果他是个没有疑点的人,我们也就没有了观影乐趣。
希区柯克说电影行业中的大多数人其实不懂画面,特吕弗说影评家们只会讨论情节。几十年过去,这一情况应有改观。但有一点,我确定没有改观,就是特吕弗说的,没有人会承认你的专业。
特吕弗举例,一个杂志的社长会对乐评人、画评人写的文章不敢多嘴,但会在走廊里拦住一个影评人,说:“你写的影评可是把那片子批惨了,但我告诉你,我老婆跟你看法不同,她很喜欢。”
没有人会承认电影是一项专业,因为每个人都会谈事件、都会分析人物。人人都可以谈电影,令电影人的处境十分尴尬,尤其是拉投资的青年导演们。青年导演要面对无数完善情节、完善人物的建议和评审意见,你无法说出:“我不接受。你说的是事,我说的是故事。”
《投名状》是一部认输的电影,我写的也是认输的影评。
传统是个样式,传统不需要生活的痕迹。好莱坞受批判,因为好莱坞电影是个样式,美国人不爱生活。
《孩子王》中教师第一次上课,让一个学生自由发言,学生的反应是:“你要整我么?”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时代的险恶。凭此细节,陈凯歌便是一流的导演。
叙事艺术不是直言的,我们只表现人物关系。以人物关系的变异,来折射社会。所以叙事艺术是反光镜的艺术。
《孩子王》的叙事,有着极佳的分寸感,当学生说完“你要整我么?”,陈凯歌没有顺着这句话去发展故事,而是拍了别的事。但这句话像一道创痕,留在观众心里,一直在疼。很像是围棋里的“试应手”,闲置一招,不走了,等全局改观后,这闲置的一招就成了点睛之笔。
最重要之处不去浓脂艳抹地描画,反而要闲置着,国画里的“留白”也如此。金圣叹是以美术理论来批《水浒传》的,明确地说中国的画法就是中国的文法。在东方的艺术里,围棋、小说、绘画的原则是一致的,《孩子王》颇得此中三昧,难怪李翰祥说《孩子王》是一部“有道”的电影。因为其故事看似松散而内含玄机,是站在东方的叙事传统上。
《霸王别姬》有一场床戏,那是段小楼和妻子在受批斗的心理压力下,爆发出了强烈的性欲。因为害怕,而情欲高涨——这个变异的人物关系,折射着社会。他俩的床戏没有在青春时出现,陈凯歌非要等到这对男女老了,再拍他俩的床戏,真是高明。
可惜在上床前,菊仙多嘴,说自己害怕。其实,他俩做爱了,就是他俩害怕了。拍害怕,就不要说害怕了。叙事是旁敲侧击、意在千里的。多了两句嘴,耽误了好戏。这一点,通俗地解释,就是表演课上的“无言少言”练习,限制语言交流,以培养学生对行为的兴趣。
因为表演是视觉化的,行为的魅力大于语言。
朱天文是侯孝贤的编剧,她只用小女生的话语谈论艺术。她口中好的叙事为:“什么都在里面了!”
在里面——朱天心解释,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少男少女的精气神是完整的,所以有着令人一见钟情的感染力。而年龄大了,精气神散了,理性分析能力增强,虽可令人钦佩,毕竟不是魅力。所以好的叙事,要像唐诗一样懵懂,宋诗不如唐诗,便是把事讲得太分明了。
我们现在的编剧观念,过分讲求事件演进的逻辑,伤害了事件的血肉,结果很多片子前面情节的铺陈,好像只是为了解释后面的结果,这便乏味了。
叙事不是为了直说人物内心的,叙事是折射人物内心的。
一部电影里,内心表露得太多,往往达不到深刻的效果,因为内心活动用语言表现出来,总是肤浅的。如果非要用语言,这语言也要和内心想法有差异,这样才能保证内心是宝贵的,这个人物才是值得我们迷思的。罗兰·巴特说脱衣舞的美学是,身上的最后一块布拿掉后,就不性感了。剧作上也如此。
“在古代诗词、绘画中,“清”都是高品,为文人梦寐以求。这个结论,是我在查阅鸦片文献时恍然明白的。抽鸦片并不是追求常人想象的如海洛因、摇头丸一样的强刺激效果,抽鸦片讲究有一根老枪,要借众生之力。
枪是在烟馆里被千百人抽出来的,枪管内的烟油沉淀到一定火候,就会产生一种类似名茶而强于名茶的口感——抽鸦片还是求的一个“清”字。
这种老枪一歇火就变味,只能留在烟馆,不能独享,是真正的民主,所以大富之家抽鸦片也是去烟馆的。鸦片、男旦、诗词、绘画在民国文人眼里是—样的,只看是好哪一桩了。
《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智囊袁四爷不是简单的同性恋,他是有审美的,对程蝶衣有一份敬畏之心,他在求“清”。梅兰芳的智囊邱如白,则是个没文化、不懂戏的人,这是陈凯歌有意的设计:邱走七八步给母亲夹菜,用手接着菜汤,邱第一次见梅兰芳扮女人,就咽了唾沫。
这类粗俗不堪的举动,贯穿全剧。他对梅兰芳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有情欲,只有占有欲,所以他会对梅兰芳指手画脚,干扰梅的生活。
邱如白这个人物,显然不是来自梅兰芳的真实生活,没人对梅这么放肆。如果不是来自梅兰芳的生活,那么可能来自陈凯歌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一下理解了,邱这个人物不是民国文人,而是个八十年代的艺术院校考前班的老师,陈凯歌可能有过这样的老师,我学艺时赶上八十年代的尾声,有过。
八十年代艺术班的多数老师,被耽误了青春或中年,他们有艺术知识而无艺术素养,教着艺术却不懂艺术。他们给报考艺术院校的青年做辅导,看重的是成功率,如果教过的人考上了,便会将这个人当作自己的私货,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影响他,以代替自己的壮志未酬。
偏偏他们又不太懂艺术,于是变得蛮横。
有恩于你、水平低,对你的生活有着强烈的干预欲——这种老师,算上陈凯歌一代人,看来是长达三十年的社会现象,但在我们的电影里还没有表现过,陈凯歌做出了突破。
纸枷锁是《梅兰芳》一开始便确立的寓意,纸做的枷锁,可就是无法挣脱,这是内心的束缚。寓意深刻,可以泛指一切事,但在片中究竟指什么?
京剧?怕不是,因为全片没有表现梅兰芳对京剧的痴迷。职业身份?怕不是,因为职业带来的最大麻烦是日本人要听他唱戏,他蓄须明志了,突破了。
邱如白?从视听语言的角度上分析,陈凯歌是这个意思。全片以纸枷锁开始,以邱如白的形象结束,剧终时看到梅兰芳还没有摆脱邱如白,我心中生起了寒意。
邱如白便是这样,全片看不到他对梅兰芳艺术的鉴赏,只看到他浓重的功利心。他在美国大剧院里的表现就像在澳门赌场一样,梅兰芳演出成功后,狂喊乱叫,像个赢了钱的赌徒。
我想,陈凯歌塑造的邱如白不单是在讽刺我们的老师,也是在泛指我们的父辈,一切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人。或者陈凯歌的生活里屡屡遭遇这种人,陈凯歌只是出于本能的厌恶,才把电影拍成了这样。
纸枷锁只能是邱如白。不能说这种人没有爱和付出,但这种爱和付出是毁灭性的,因为他们是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