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嫲
我有一个嫲嫲(ma 第二声),她在我小时候的环境下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嫲嫲在我们的方言体系里是伯母的意思,我们家跟她们家并没有亲戚关系。只是我的上街家(上街就是住在更靠近马路的这一侧的邻居)跟她有这层关系,所以我们随邻居一起叫她嫲嫲。顺便说一句,我们喊我们这个邻居的女主人也是嫲嫲。
按理说一般的老年女性我们都叫婆婆(奶奶的意思),嫲嫲我们不是随便叫的。如果喊嫲嫲,有非常强的尊重的意味(除却亲戚关系,我喊三位这样的女性叫嫲嫲)。
(一)
首先是她的身份,她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负责给村里的女人接生,我和我姐姐们都是她接生的。
另外她还当过好多年村里的妇女主任。
我的印象中,她对待小朋友都像是自家孩子一样。我跟他孙子是发小,我们经常一起跑来她家,她有啥吃的都给我们。小时候的喜爱和长大后的尊敬都是源于此。
她对自家宝贝孙子的宠溺更是无以复加。在我那个年龄,我羡慕不已。我从小没见过奶奶,我的爷爷待我也是一种冷漠的态度。我对我的发小得到的这些特权和宠爱艳羡不已。
她有时候也会管教自己的孙子,但大部分时候管教都被我们当作一个玩笑话。她从来没有黑过脸。她经常对他孙子说,“话一个零得一个零(方言听起来比较有趣,大概意思是我们耳旁风,听不进去教训;忘性大,不记事)”。嘻嘻哈哈惯了,自然不会把她说的话放在眼里。
小孩儿被家里管教的事儿不多,我印象最多的是吃饭的礼仪,吃饭不能抿着嘴那样吃的太慢;又不能狼吞虎咽那样不消化。嫲嫲的这种放纵让孙子的这些不良习惯都保留下来了。(我爸对我的管教很严格,我小时候是个左撇子,刚开始的时候干啥都用左手,但吃饭和写字的时候用左手,就会被用筷子敲手。后来次数多了,我变成吃饭写字右手,其他都是左手的习惯)
小时候家里穷,我那个年龄虽然不用再为吃饱发愁,但是家里面能吃肉还是一个很不经常的事情,只在逢年过节,或者有亲戚来家里的时候,会去村口割半斤肉炒菜。我印象中家里菜色不好的时候,吃腐乳又吃腻了,经常会有白糖拌米饭的吃法。
农村吃饭喜欢端着一个大碗,夹好菜就跑到巷道中去吃,打量别人家都吃什么菜啊。小孩子看到别人家有肉吃,都会暗暗流口水。但都只能羡慕,我是不敢闹着跟爸妈要吃的。
但我发小不一样,他会哭会闹。饭菜不好吃,嫲嫲会直接寻的来,问问别家是否有好吃的。其他家也会很乐意跟她分享。可以说这是她的特权,也是她的自信。
(二)
她还有一项特权,就是嫲嫲们聚在一起是可以抽烟的,这一项特权在我眼里一直都只有男性才拥有,她是不会去买烟的,但是妇女们聚在一起恰茶(喝茶吃点心,八卦时间)的时候,我妈会从我爸的烟盒里抽出烟递给他。而且如果是单独她来恰茶的话,我妈还会拿出一些平常很少拿出来的茶点和菜来招待她。比如家里煎好的鱼干,红烧肉。
她也是一个热情的主妇,她经常会回请妇女们去她家恰茶。
(三)
我从小开始,就只记得她,不记得她的男人的存在,后来才慢慢发现她男人的存在,他男人是个瘦弱的老头,在我印象中,甚少被我父母提及。她照应着家里的里里外外。后来听我妈妈说起她的婚姻,当年她算嫁的非常好,她男人当时是个退伍兵。
她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分出去自己成了家,有了小子,就是我这个发小。
二儿子和三儿子都没有成婚,二儿子跟父母一起生活,三儿子在外地打工。二儿子很少回来,很少听到三儿子在外地打工的情况。好像说二儿子和三儿子合不到一起。
她的二儿子人高马大,也不痴傻,一身的力气。他有时还会开我的玩笑,调侃我的学习和务农。
我爸以前开手扶拖拉机的时候,冬天天气太冷,拖拉机的引擎是手摇式的那种,一个人的力气很难启动,有时候就会找二儿子来帮忙一起摇。我爸会给他一支烟或者其他别的。他也很乐意帮忙。在我爸眼里,我感受得到他对嫲嫲的敬重,但不打算把这种敬重一点半点的转化到对待她儿子的身上,爸爸对待他带着点戏谑的成分。
他是个干农活的好手,他也并非缺少男性气质。但他不喝酒,他不买烟,他也不参与打牌活动。缺少这些,导致他无法参与到成年男人们的话语语境中。他一直游离于他们之外。
这又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位女性,她的儿子跟我是同学,她不恰茶,也不弄茶。她甚少参与到女性八卦聊天恰茶的活动中来。所以她也缺少女人们的话语语境。很少听到大人们聊起她。
而男人们在一些非常公开的场合下,比如村头女人们洗衣服的溪边,有时会开他俩暧昧的玩笑。他们也是一笑而过,不当回事儿。
这种玩笑的语境又有它的特殊性,就是玩笑如果在村头,这种大庭广众的情况下开,就无伤大雅,大家就是为了图个乐。如果在女人们三三两两的恰茶时间,这个也许就是个不适合见人的话题,很快这个话题就会传开。但大家互相缄默,但最后肯定会传到当事人耳中,大家不挑明,但会让当事人倍感压力。
可能我说的有点不好理解,我举个例子,我是一个对周围的人和事儿很敏感的人。我因为30多岁还未结婚生子。也被视为一个可供讨论的话题。我父母肯定不希望听到这些,但因为我不在农村我是听不到的,所以前两年我父母承担了这部分舆论压力。我记得有一次在嫲嫲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女人,她很健谈,也很温和。她问我结婚没有,我说还没。她看我面相可能以为我年龄还很小,就问了问我多大。我说我30。我当时是很自然的回答的,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但立马我就感受到她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意思,之前的温和和微笑,转为了细微的脸部抽搐。这个细节我察觉到了。
我马上理解了她的惊慌的来源,她可能以为她的这个问题犯了禁忌,问了不该问的。如果她已经知道我满了30岁,可能就不会有此一问。
(四)
至于为什么两个儿子一直没有结婚,我也不知道。听说找过人家,但后面都不了了之,在我们那个农村一辈子没结婚生小孩是一件周围人和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记得我家附近一个白发病男人,他满头白发,皮肤全是白的,但不痴傻,他一辈子没结婚,但是还是有了小孩。他的小孩是跟农村一个傻婆生下来的。他把傻婆带回家给她吃喝,最后小孩生下来之后,就把她撵走了。
大人们都说是嫲嫲太强了,她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胜过男人的多。所以阴盛阳衰,儿子们都在母亲的荫蔽下长大,自然无法独立生存。
我上了初中,到高中大学,再工作,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这几年我父母也离开农村。只要我们回来,即使是呆一天,她也一定会请吃饭或者恰茶的,就算啥也没有,也去坐一坐。
在我眼里,她的处事为人一点都没变。我的父母因为我和姐姐们的事情变了很多。他们好像变得不再那么需要频繁亲密的邻里关系,也羞于讨论我的婚姻问题。好几次嫲嫲的热情相邀,被我拒绝后。我妈会说,不去的话会让人寒心的。虽然可能会面临各种陌生人的拷问,囿于这些,我还是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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