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肉先生

我的前世是一棵象牙宫。

在江南西一家名叫“花间”的酒吧，一位在喝着龙舌兰的男子这么告诉我。

这个男子约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长得瘦弱，带着一副哈利波特式的黑色细框眼镜，穿着时尚潮流。我开店一个月后，他连续几晚都在我这里吃晚饭，是的，酒吧也可以卖快餐，能赚钱就行。他点的不外乎意面、车仔面之类的速食，一边玩手机一边扒拉，吃了几口就放一边，饭量相当得小。有一晚我给自己炒了一份芥蓝猪肉饭，他见了，也要一大碗，很认真、很珍惜地吃了起来，吃得慢悠悠，最后全部吃完。

我问他需不需要喝点什么？我以为他会点柠檬茶或者气泡水，就像过去几天一样，但这次他点了龙舌兰。

我倒了一杯龙舌兰，切了一小块柠檬，加上一小罐盐，放在吧台上。他坐在吧台前的凳子，双手像小学生上课一样叠在吧台，下巴垫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嘴唇一点一点地抿着龙舌兰，并没有理会柠檬和盐。

“我妈妈很会做芥蓝炒饭”，他突然开口。

“哦”。

我礼貌性地回应一声，并不搭话，好像每个酒吧老板都会和顾客搭话，这似乎是我们的义务，也是一种行业习惯。但是我不喜欢跟客人互动，那样像捧哏一样，而且以我的经验，有些客人来酒吧也不是想和谁聊天，也许只是想找个倾听者。我感觉这个客人也是如此。

“但在外面餐馆很少能吃到，你怎么会做？”他盯着酒杯，一直没看我。

“我前女友做过，我觉得味道不错，就学了，并不难上手。”我也没看他，检查、擦拭着酒杯。

“前女友是潮汕人？”

“是”。

“猜对了，除了潮汕，没听过别的地方有。”说完，他又安静了，一直抿着他那杯酒。

“我的前世是一棵象牙宫”，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他说得那么干脆，就像对人说“鱼生活在水里”一样理所当然。

我完全不知道象牙宫是什么？一时间不知道回应。

“你知道象牙宫怎么度过旱季吗？”他问我。

“不，不知道”，我老实回答道，就连象牙宫需要度过旱季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象牙宫的茎部特别大，像胖子的肚子，里面能蕴藏着大量的水分和营养。下雨的时候，它就从土壤里咕噜咕噜地喝下一肚子水，然后它就靠着这一肚子水熬过非洲干旱的季节，等待下一次雨季的来临。”

我终于明白象牙宫应该是一种非洲的植物，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象牙宫的形状，以及它那硕大的肚子，但怎么样也想像不出来。

“更厉害的是，象牙宫那怪异的枝条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刺，能从空气中收集水分。就像避雷针一样，针头吸收了空气中的电子，把闪电引向针头。”

“听起来，像仙人掌？”

“嗯，差不多，都生活在几乎不下雨的地方，都很耐旱。龙舌兰也很耐旱”。

“我不想生活在不下雨的地方。”

“据说，古人类准备走出非洲的，就是靠着这些耐旱植物的汁液才能越过撒哈拉沙漠。没有这些植物就没有今天的人类。”

“所以龙舌兰是世界上第一种酒吗？”我心想。

“有一次，我在商场的多肉店第一次看到象牙宫，读到介绍它生态的说明文字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他又抿了一口龙舌兰，“因为，我有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己长在马达加斯加的一座充满岩石和沙砾的悬崖上，在下雨的时候，用根吸收着砂石间的水分，我的肚子鼓鼓地胀了起来。”

“那有关于古人类的记忆吗？”

“那倒没有。可能我长在马达加斯加岛上。人类很晚才到那里。”

“太可惜了。”我说道，“象牙宫时期的记忆，就只有这些吗？只是吸收着雨水。”

“前世的事情，不会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他说道，“如果幸运的话，遇到某个契机，就能想起一点点。就像有时候看到一个物品，会想起一段往事一样。你呢？能想起自己的前世吗？”

“恐怕不行”，我老实承认，“前世的事情一点也没想起来。我也不太想知道，这一世的事情就让我自顾不暇了。”

“但是，待在悬崖上挺好的。用根紧紧地吸附在石头上，看着白云飞来飞去，吹着干燥炎热的风。还能看见老鹰在山崖边盘旋，像一根羽毛飘荡在风中。有时候还能看到老鹰在我悬崖下面筑巢，孵出两三只小鹰，给他们喂食，教他们飞翔、捕猎。他们像箭一样从天上射出，扑向地上的兔子，爪子紧紧插入兔子的皮肉，直至勾住骨头，然后他们用铁一样硬的喙啄开兔子的脑壳，吃掉兔子的脑髓，再吃兔子的肉。”

“听起来很吓人。”

“是的。但我们是植物，浑身是刺，又没有叶子果实，那些老鹰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是安全的。”

“你能看到那种场景啊？植物哪来的眼睛？”

“是没有眼睛，但我看得真真切切。山崖上的烈日，热得发烫的砂石，老鹰翅膀扑腾扑腾的声音，我甚至还能想起我当时的想法。”

“你还能思考？”

“当然。”

“植物会思考什么？”

“象牙宫啊，会按照象牙宫的逻辑，思考属于象牙宫的事情。但是我无法将它变成人类的语言表达。就像人类的语言用电脑的语言表达需要用汇编语言转换，我不知道怎么转换。”

“哦哦，那你的前世做了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吗？”

“没有诶，我就是在一个个旱季等待下一个雨季的来临。”

“要是下一个雨季不来呢？”

“如果没等到下一个雨季，那就只能枯死了。毕竟肚子里的水分是有限的。”

故事好像就讲到这里，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大半龙舌兰倒进喉咙，就买单走人。

后来，他时不时来我店里吃饭，每次都问我有没有芥蓝炒饭，但因为除了他和我，几乎没人会想吃这种炒饭，我也一直没纳入菜单。所以大多时候，他还是只能吃吃意面，有时候，他吃完会点一杯龙舌兰，坐在吧台干喝，还是一口一口抿。像前世是象牙宫这样的出奇的故事倒是不再讲。除了那一晚，他还是一个很安静的顾客。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只喝龙舌兰。他用夸张的语调大声说：“因为我很喜欢多肉啊。”仿佛某个女高中生在向闺蜜宣布谁是她的偶像。

接着，他给我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他在家里客厅、窗台、房间都养着多肉，各式各样、种类繁多的多肉，用千奇百怪的盆子养着，盆子摆满数个铁架子，甚至客厅一个角落都堆满多肉。让我想起某个长辈家里的书架。

他又细细给我介绍着不同的多肉，什么生石花、虹之玉、黑法师、星美人......记也记不得，还给我看了很像他前世的一棵象牙宫。

“你看这饱满的肉质茎，怪异的枝条，枝条末端的尖刺。像把生命力压缩凝聚在肚中，再通过枝条自由甚至扭曲地传递，直至末端尖刺完全释放的感觉，看起来就很有张力和野性。再配合上小灌木的体型，有种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小怪兽的感觉，很像前世的我。哈哈哈哈哈。”他像喝多了一样手舞足蹈地介绍。

从那天起，我暗自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多肉先生。

多肉先生渐渐成为店里的熟客， 才知道他的家刚好在我们店楼上。有时候下班懒得做饭或者点外卖，他会顺路来我们店吃饭。他的饭量很小，而且基本上点的也是速食，似乎是一个对食物没什么要求的人。但有一会，店里一个客人，让我推荐美食，说刚到这个城市工作，还不认识什么人，休息时想出去探店。这可难为我了，我对食物的品味自觉一般，只有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没想到他竟帮我解了围，很认真地介绍番禺、顺德、中山等地的店，而且还能说出到哪家店应当点哪些菜。我才知道，原来他在某知名的服装公司工作，负责连锁店的运营管理，需要到处跑，他自豪地说自己能把出差和美食探店巧妙地结合起来。

那位客人——一位姑娘，认真地记下店名，并加了他的微信。姑娘年龄大概二十七八岁，不能称为美女，但长相秀气，举止活泼，还有点幽默，为了感谢他的推荐，想请他喝酒，对我说：“老板，给他一杯周星驰，我要杨千嬅。”我愣了一下，多肉先生再次救了我，他说：“周星驰应该是Dry Martini杨千嬅应该是长岛冰茶。但是我不喝Dry Martini，我还是要龙舌兰。”姑娘眼睛一亮，痛快地说“没问题。”

后来，姑娘也来了我们店好几次，碰上多肉先生都会过去搭话。 总是关于吃的玩的，甚至知道了他养多肉后，还会问有哪些多肉啦，怎么养啦。说实话，我感觉多肉先生很注意不想跟这个姑娘产生什么瓜葛，因为他的回答总是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

炙热的沙漠能烤干坚韧的象牙宫吗？我暗想。

有一天晚上，台风前的雨夜，没有客人，我自己喝着酒。风裹着雨丝进了店，姑娘推门而入。 她在吧台前落坐，要了一杯杨千嬅，对我说能不能放点音乐，“最好是很久以前的”。我放了杨千嬅的《一千零一个》，二人默不作声听着歌。播完了，她又说可以再播一下吗？我按她说的做了。

听了很久歌，酒也加了两次，我以为她在等多肉先生，但直到快关门，也没人来。我偷偷观察，她神色坦然，也不像在等人，只是静静地听着老歌。长岛冰茶适合沉默的姑娘。她穿着条碎花裙子，头发挽起，露出白皙的耳朵，花瓣样式的耳钉闪着光。

“你是不是在等XX”，犹豫了很久，我问道。

“不是，不过我今晚是从楼上下来，”她平静地说。

多肉先生住在楼上，我在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她去了他家，做客还是做爱？

“我想，我以后不会来店里了”，她食指抚摸着杯口。

“那真的太可惜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拿起抹布擦着吧台。

“是啊，我还挺喜欢你们店的装修。你调的长岛冰茶也挺带劲的。”我没有回应，她像自言自语一样，“但是，怎么说呢，因为我不想见到他。”

她把酒喝完，绕着吧台走到酒柜前挑选下一杯酒。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喝醉了看不清酒，她挑了很久，拿着一瓶红酒， 走回吧台前，鞋跟发出“咯咯”的响声 。

她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红酒，喝了一口，看着我说：“老板，你知道吗？我约了他很多次，他也出来了两次。一次我们还一起在珠江边喝啤酒聊通宵。我还以为……”

她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红酒。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她继续喝。

“死皮赖脸地出现在他家门口，他好像不乐意一样开了门。进了门，就我一个人叽叽喳喳，他只顾着把阳台，窗台上的多肉搬进客厅。问是不是讨厌我。他说，谈恋爱太麻烦了。说现在过得挺好，挺自由的。”她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冷静，语调平常。

我感到不得不说点什么了：“杨笠说‘男人这种时候只会说那也是没有办法’”。

她扑哧笑了。

后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跟她发生了关系。

好像她起身闭上店门，拉上窗帘。在吧台顶的灯光下迅速脱掉连衣裙，褪下内衣裤，敞开身体。我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开，又情不自禁地移回来。

雨下得很大。

我在想，为什么多肉先生不让窗台的多肉淋雨呢？象牙宫的一生不就是在旱季中等待雨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