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锤粉的奋斗小史
他还是希望老罗能成功,“似乎他在代替过去的我勇敢地继续和这个世界抗争”。他也知道老罗太天真,“总觉得能够改变世界,就像刚出校园的我一样。”
壹
“校内网刚刚改名,文艺青年还没有过气”
六月的某日,距离杨永信网戒中心 60 多公里的鲁城某教室里,19 岁的小吴正在奋笔疾书。这是他第二次挑战全国中学生大擂台,每个山东玩家都太知道 “拼” 字怎么写。
“我的时间不多了!”然后他醒了。醒来的他正躺在某二本学院宿舍里,准备起床上网。按照全国男性大学生的正态分布,在六个人的宿舍里,有五个成日联机打游戏的室友,只剩小吴独自戴着耳机, “沉浸于音乐世界”。
彼时刚迈过 21 世纪第一个十年,校内网刚刚改名,文艺青年还没有过气。小吴自豪地说:“我的三观是音乐塑造的。”他的播放器列表依次排列着朴树,汪峰,许巍,高旗,还有魔岩三杰、唐朝黑豹,最后指向了他的精神导师 —— 左小诅咒。
怀着爱屋及乌的热忱,小吴把左导的圈子全摸了一遍,从张玮玮到艾未未,接着是罗永浩。“天生反骨,三观奇正。” 看完老罗的演讲后,小吴对他下了八字评语。
老罗办学校的时候,有学生投诉说男厕的门坏了,他很重视,因为那是青春期男生唯一可以打飞机的地方,这个一定得保障。于是他督促着修好了,并且转告了这个学生。
“觉得这个人敢说话,敞亮,还是个行动派,” 当时的小吴留着一头及肩长发,“对于刚从小县城出来不久,满怀希望准备开拓新天地的我,简直是一指路明灯!!!”
那时的老罗年近不惑,正在迷恋曾轶可,赞美袁腾飞,出版回忆录,并为宣传自己的英语培训机构作全国高校巡回演讲 —— 他管这叫 “非公益”,并且印在横幅上面,看哪个大学愿意挂上。讲完以后常有学生给他发短信:“老罗我觉得你牛,但对学生讲这些会让他们将来混得很惨,不要再误导孩子们了。”
“我演讲时关注的不是让他们混得好或惨,我关注的是如何让他们做一个正直的人,想混得好应该去听(史)玉柱(牛)根生的讲座。还有,大家都想自己混得不惨,是整个社会变得这么惨的原因。”
说这话的老罗,离他宣布做手机还有 23 个月。
贰
“未来一片光明,等着我去奋斗”
转眼间,小吴又该去 “打擂台” 了。
十几年前罗永浩可以揣着初中学历大言不惭给俞敏洪写求职信,小吴不行。但他已经看到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配得上它,必须先成为当年 1760000 考生里的其中之 1。
备考的小吴从金属音乐里汲取力量!他拿出彻夜听 Emperor 的劲儿,《致暮色苍穹的赞美诗》助他 “精神屹立山巅,意念打坐整晚”,只为向下一目标进发:考研,去北京。那个城市有罗永浩常去的单向街书店,有诞生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创业者故事》的海淀剧场,周身的光晕犹如 “黛西的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
几个月后,这个校园乐队的贝斯手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新学期,新气象。学校排名 Top15,女生多了三分之一,同寝人数少了二分之一。这就是奋斗的进程!小吴感到很满意。晚上闲聊时,他热心地向室友安利老罗其人,成功将宿舍 “含罗量” 提高到三分之二。
“那会儿还在校园,总觉得心中勃勃有生气,未来一片光明,等着我去奋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我会觉得他和我一样,但是比我勇敢。人们总是对比自己勇敢的人充满崇敬。”
喜欢老罗,意味着你是一个特立独行、道德感强、胸怀大志、趣味不俗的青年人。为了彰显你的以上特点,印着锤子 logo 的手机应当列入你的刚需。这不是给老罗氪金,而是给理想充值,更准确地说,是给你希望看到的未来共同体添砖加瓦。
因为老罗说了:“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 ,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可能的。” 假如老罗做到了,那青年小吴们将来也做得到。
有一次,小吴和老师讨论起老罗。老师说,从一个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角度来说,我们不觉得老罗做手机能成。小吴不服。老师又说,做手机不是演讲,要考虑更多复杂因素。小吴不响。老师最后说,作为喜欢老罗的人,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他成功。
T1 面世了。小吴的室友第一时间下单。小吴没买。“当时我刚换了手机,加上看了很多网上的评价,我觉得第一代可能会有很多问题,决定观望一段时间。而且,” 小吴坦白,“我的生活并不富裕,我需要考虑成本。理想归理想,支持归支持。”
他换的是iphone5s 。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叁
“时代在快速拂去那些无法变现的东西”
毕业后的文艺小吴不忘初心,找了一个跟音乐沾边儿的活。
我时常放学后去等他下班,然后一起看话剧、听歌、玩,聊爱情、艺术、诗,其余时间在大笑和做梦。如同许多贫穷又有丰沛未来的青年人,我们反复聊到钱和生计。我说,咱们得有钱。他说,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我说,什么时候能有钱。他说,快了快了。
那是 2016 年,英国人忙着投票脱欧,中国人忙着风口赶猪。人人脚下发飘,面上发烫。朝阳区每平方公里有三千个 KOL 劝你消费升级,海淀区人均一个 “改变世界的点子就差程序员帮我实现”。狂热之中大家又不失天真,比如排两小时队只为啃一口 “渗透着互联网思维” 的煎饼。假如赵宝刚此时翻拍《奋斗2》,大概率会把陆涛拍成孙宇晨,再给丫找一 “资深天使投资人” 当富爹。
当年最流行的除了口水歌《成都》,还有那个刻奇到让人周身发麻的 slogan:“世道的变坏,是从嘲笑文艺青年开始。”
时代在快速拂去那些无法变现的东西。老罗孤注一掷的锤子手机负债累累,购买力不足的粉丝被嘲是只夸不买的 “精神股东”。他与团队殚精竭虑追求的 “人性”、“腔调”、“美”,犹如无法串起的散落遗珠,被实在而坚硬的工业与资本烘烤至焦脆。但他依然很有信心:“未来三至五年,做到中国前五,世界前三。”
小吴虽手持 iphone,却仍分享着老罗的信心。他住在离 CBD 不远的一座老楼里,金融业室友高昂的薪水令他决定入局。一个月后他坐在镶着名牌的工位上,迫不及待地投身于新的游戏。精英、财富、资产配置;信托、收益、杠杆营销;例会、加班、制作精美 PPT。虽然那些数字并不属于他,但融入时代的洪流大施拳脚已令人心神荡漾。
这就是奋斗的进程!小吴感到很满意。
肆
“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早些年,因为一英语培训机构搞 “虚假宣传”,老罗怒去 “反映情况”,接连碰了好几个大钉子。有冤难诉,老罗企图用极端念头来平衡自己的狂怒:
“初步设想的方案大概是这样的:我穿着 ‘反映情况’的详情的T恤衫,斜挎着大功率的收录机(口号提前录好),设法把竹竿斜着捆在背上,并在脑袋上方用它们撑起一个较大的口号条幅。比如 ‘倒也谈不上天理难容’,胸前再挂一个仪仗队用的鼓,就可以上路了。”
老罗把这段经历写进了韩寒主编的《独唱团》里,叫《秋菊男的故事》。六年后,一个叫李中秋的 90 后锤粉把老罗与他的公司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实物与宣传不符。“罗永浩曾经的体面去哪儿了?” 他怒问。
据说相当数量的锤黑曾经是忠心耿耿的锤粉。爱之深,恨之切,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你变了。吊诡之处就在于此:老罗新出的 M1手机被认为 “丧失灵魂” ,但回升的销量让锤子科技拿到 10 亿融资。
“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老罗甚至因此买了人生第一套房。
自从小吴 “起飞” 以后,我们没再见过。他一路高歌猛进,升职加薪,“与人斗其乐无穷”。对上察言观色,对下树立威信,晚上在音乐与书法里沉溺。不同于我这种久久找不着位置的边缘玩家,他在那个叫做职场的地图里走位游刃有余。
一切都在变好。
伍
凛冬将至
能同时让 91000 个人类连续数小时盯着 1 个人看的鸟巢,被老罗称为 “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场馆之一”。他决定在这里向 37000 个锤粉展示一个 “把人吓尿的产品”。相比四年前,2018 年特地来这儿听老罗吹牛的人数整整翻了 7 倍多。
在 “饭圈” 扩大化到路人频频侧目的今天,锤子的信徒们愈发显得独树一帜,体面正直。你会不止一次地看到这样的故事:锤友的身份就是信用的背书,彼此交易时可以先给钱再等货,或者寄出手机再收钱;他们身份各异但坚守职业道德,比如卖冰淇淋的坚持用环保杯,当厨子的坚持好好洗菜,当老板的坚持让员工吃完自助餐自己收拾餐盘。看到别人的刹车灯不亮,他们会去提醒;抽烟时烟头攒在一起,走几步扔进垃圾桶。一句话,做事不含糊,做人不鸡贼。
老罗,不消说,一个 “行走的道德委员会”,他的追随者选择锤子,就像老罗当年坚持在入学指南上给学生标注清真餐厅:“有信仰的人,会相对有底线。”
小吴的底线之一是每次在电影院坚持看完演职员表(烂片除外),以及关注每一只路遇的流浪狗。碰上有困难的陌生大姐,他帮人撑伞找自行车,被雨淋了一身。大姐的家人感谢他说,以后买不着火车票的话,可以利用职务帮他买到。他一声不吱地走了。
“我觉得我的道德感不是体现在我帮了她,而是有几次春运真的买不到票、回不了家,也没有去找他们。”做好事不留名的小吴,也在自己的iphone SE 上云见证了那次鸟巢信徒的狂欢。
结束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老罗要凉了。”
就是在那天,老罗在万众瞩目之下推出了掀起嘲笑狂潮的 TNT。这仅仅是开始。三个月后的夏季发布会门票没卖完。号称颠覆微信的 “子弹短信” 迅速陨殁。到了 11 月,老罗发现,“连续开四场,人都坐不满了。”信心正在动摇。曾喊话 “五年内让锤黑消失” 的老罗,一年后悄然退出锤子科技。
那年冬天以后,仓皇的不止老罗一人。P2P 爆破一波人,区块链撂倒另一波,剩下的被 A 股铲草除根。大家一边排队退 ofo 押金,一边计算着瑞幸优惠券。当年崛起的消费业巨头分别是拼多多、MINISO 与黄焖鸡米饭。
也是从那会儿开始,小吴发现公司气氛不对了。传说中的大裁员也许真的要来了。
“本来我的工作异常顺利,甚至期待业绩翻番。” 作为奋斗比的化身,小吴上起班来鸡血满满,他的努力有目共睹,“我相信名单上不会有我的名字。”
两周后的一天,人事把小吴叫到办公室。他被裁了,当天就走。
“我曾有机会背叛公司另谋出路,但我选择留下来,还主动保护公司数据。”
老罗教给他的道德体面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小吴就此失业。
陆
“已经到了大冰能写畅销书的地步”
老罗喜欢交朋友。
办学校的时候,他注册的公司叫 “老罗和他的朋友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每次出去吃饭开发票都很费口舌”。朋友给他出钱创业,帮他追星,为他所做的一切捧场,包括牛博网,一个号称集结 “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的赛博阵地。
老罗说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据我考古他当时的豆瓣广播,他们那帮人似乎都很闲,成天看电影,下馆子,狂恋周云蓬,争论价值观问题,写博客,用 MSN,没完没了地闲聊,去草莓看重塑雕像的权利,吹牛逼。活着就是为了张嘴表达,直到说无可说为止。
岁年渐长,人渐散去。冯唐 “油腻” 了,连岳 “反水” 了,柴静淡出了,俞敏洪道歉了,向大人竖中指的少年韩寒居然变成全民喜闻乐见的 “岳父” 了。公知人人喊打,中国人不再想去纽约,且早已忘了“摇滚有问题”,“文艺” 的遮羞布一破再破,已经到了大冰能写畅销书的地步。
诸人黄昏,唯老罗逆流而上。
2020 年 4 月 1 日,牛博网被封后的第十一年零三个月,他出现在日活量破四亿的抖音直播间,简介是:交个朋友科技。曾经说过 “我是为了改变世界,不是为了赚你几个臭钱” 的老罗,显然策略变了:“我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
众所周知,中国人的性情向来喜欢调和。倘若之前说老罗有朝一日会去卖小米、一加手机,锤粉断是不会相信;但眼见老罗接连拿出一言难尽的聊天宝、投机倒把的电子烟、越看越像微商的 “Sharklet” 以后,大家似乎也能接受了。
“都不容易,” 人们说,“至少老罗不玩 ‘下周回国’。”

柒
“只要你别忘了浇水,这些都很容易看到”
年底工作不好找。背着房贷、年已而立且刚刚丢失了爱情的小吴,被生活持续敲打着,还在惦念老罗的骨气。“一代愤青的精神领袖,终于也被生活捶掉了蛋。”
我们没再见过,但他的变化显而易见:曾经很聒噪,现在很絮叨。在某个深夜突然向我发出 “你说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这一惊天泣问后,他又细细碎碎地跟我说,他怎么记账,怎么控制预算,房贷和房租怎么交,什么时候能离开北京,“家里还在催婚,也不敢说过得紧巴,只能尽量转移话题”......
故乡的老房子拆了,小吴一时不知该回哪。他想,也许应该本科毕业找个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在县城买一个房子,实现爸妈眼里的 “人生顶级目标”。
以前相信 “人定胜天”,现在他更笃信自然的规律与四时的节气。就像小时候,小麦在秋天种下,十月收了水稻,“跑到地头大喊一声:干!就可以丰收了。”
“这周该除草了,五一该间苗了,过两周该施肥了,7 月份能吃到自己种的黄瓜了。最近阳光好,向日葵长得很快,有点紧凑了。只要时间到了,花总会开,瓜总会熟,只要你每天别忘了浇水,这些都是很容易看到的,心里又有了一些希望......晚安。”
在酒精的作用下小吴沉沉睡去。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做过梦了。

(谢谢小吴跟我讲他的故事。小吴是化名。)
写在最后
对于罗永浩是好人还是骗子,我一点都不感兴趣(虽然深入了解他以后,我认为是前者)。触动我的是他和小吴(以及许许多多个小吴),他们的奋斗、理想、趣味、文艺梦、价值观、叙事方式、人生走势......在时间的曲线里呈现惊人的一致。
刚认识小吴的时候,我还没毕业,成天为以后到底该干嘛这件事忧心忡忡。小吴说,你应该写诗,去当个诗人。“我赚钱给你搞艺术吧,我没法想象你朝九晚五去上班的样子。” 我说好,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画小猫,画他的脸,乱写乱画。他带我吃、喝、玩,去798看我暗恋男生的作品,给我买衣服,请我吃法餐,给我拍照,认真听我的所有蠢话。“没有人喜欢我。”我说。“你不是徒然开放的花朵。”他答。
几个月后他离开了那间小小的音乐工作室,去了一家很大的金融公司。“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北京令他野心勃勃,就像逆袭式的考研给了他虚实相间的底气。那时的青年人去搞金融,就像现在的青年人下饺子似的进大厂,他们都相信在奔向更美好的前程。小吴说,萌萌,我去奋斗了。我羡慕得眼红,说好。他真的当了leader,拿了高薪,有了团队,买了房子,还有了爱情。而我还在念书,写论文,每天中午十二点在宿舍床上醒来,看谷崎润一郎和《爱的艺术》。我们就是那时候分道扬镳的。
有一年冬天,北京很冷,街边坏掉的单车突然变得很多。那时的我正忙着积极进取,密切关注财经新闻和各地GDP报表,耐心研读区块链的原理,认真收看星球故事会,甚至打算以后去念经济学。在华贸那家人均口头融资十个亿的漫咖啡里,我和同学每晚讨论创业计划。沉寂很久的小吴突然跟我说,他可能要失业了。彼时金融危机与资金链断裂哀鸿遍野,怀揣精英梦的业内螺丝钉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分母,是时代的电梯给了他们上升的错觉。
小吴话变得很少。他在考虑要不要回家。他在农村长大,有一个已经结婚的姐姐。工作很难找,但房贷是不能落的。他有了喝酒的习惯,一喝醉就想念差点结婚的前女友。他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改变了。他说,你要好好写,作艺术家。我说,你也要振作,找回女朋友。我们很难再像过去那样聊天。没有变的是他依然那么喜欢音乐。那年他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