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备孕、生产、月子、复工、看房的二三事儿(2)
五
电信信号很差,一进待产室我就和外界失去联系。听队友讲,他几乎拦住每一个进出走廊的护士,问我在里面如何。待产室两步开外就是电梯,没有椅子,孕妇们的家人们都站在狭小的空间里。后来他们都去楼道台阶上坐着,再后来实在坚持不了,就租了两个轮椅,轮流休息。他跟我描述这些时,我想起了我爷爷,当时他在手术室,我们坐在外面的纸箱上。等待命运的时候,人的五感好像在工作又没有工作,万千世界已无其用。活着的真相就是等待命运。
六
身穿病号服的时候我忘了,忘了自己最喜欢的高跟鞋、忘了想去海边度假、忘了穿着法式chic的漂亮衣服度过最喜欢的夏天,那天的我只是个自己拿着一次性小碗接尿,在床上痛的滚来滚去,揪头发的待产妇女,医院系统的一串身份证号而已。我活着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逃避疼痛。我不是女儿、妻子、母亲,我只想健康如初,不要被任何撕裂。然而,撕裂马上就到了。
晚上七点左右,我疼得一片狼藉。有个大夫(或护士)过来捅破了羊水,长长的钳子伸进去,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就“弄好了”。此时,原本躺在我左右两个产妇早已生完,又新进来两个孕妇,还没有真正疼起来,大口大口吃着医院盒饭。和我一起打无痛的小妹妹也叫唤着早早进到产房生娃了,
哦对,当时我的胎监不太好,但是宫缩非常剧烈。每次护士过来,先是对着胎监屏幕皱眉头,后面一摸肚子又面露喜色地对其他护士说:诶呦这宫缩可真不错。宫缩不错开指会快一点吗,也不是,无论怎么问,还没到“进去”的时候。我试过了站着、躺着、坐着,撑着床头柜扭屁股缓解疼痛,导乐带着我坐在一个瑜伽大球上以不可描述的姿势跳啊跳啊,想起了我隔壁床半夜凌晨的时候也是坐在大球上可笑地一蹦一跳,嗷嗷叫着,胖胖地脸上都是鼻涕眼泪。
医院可能觉得我耗得太久了。晚七点半,一个被簇拥着的大姐,一看就是接生Leader走了过来;她一到我脚边,所有医护人员包括导乐都面色郑重地聚过来,Leader的手像探入一个普通抽屉一样伸进我的阴道,说:使劲儿拉个屎。导乐立刻给我屁股下面垫了块产褥垫。我用力之后,Leader说,可以了,进产房吧。
七
赛博朋克的定义是“低端生活与高等科技的结合”。进入赛博朋克式的产房,马上看到四个并排上翘的椅子,像理发店的座位一样整齐就位,围绕着每张椅子粗管线和细电线交缠错乱,厚厚小小的胎监屏幕显示荧绿色的数据,特殊角度的把手、踏板,床上边放置银盘。电灯下冰冷的金属和皮具泛着光,等待放置人体。四把生死椅的对面是办公桌,各色文件夹、纸张、写字板和其他办公文具,有种日杂的有序。苍灰的地面站满了接生团队,有男有女,有忙乱有放空的。
导乐把我扶上椅子,她口中的“床”。躺下来的仰角,就跟马特达蒙在《火星救援》里从坐着“敞篷”飞船从火星炸到赫尔墨斯号一样,只不过马特达蒙还穿着裤子,也没有上脚踏板。椅子和踏板基本把人拼成方便拉屎的姿势。整个生产过程也确实围绕着拉屎展开。此时又换了一个导乐,她说:在你最疼的时候呼气并使劲拉屎,使劲拉屎,然后疼痛缓解时放松。现在还没有轮到你,你先练习一下。
Leader和助手们现在正围着一个顺产困难的姑娘,冲着姑娘的屁股喊号子:使!使!使!不知道她们说的是拉屎的屎还是使劲的使,总之每当宫缩的关键时刻就会用上。可是这女孩一直在呻吟叫痛,始终不会用力,总是错过宫缩最疼那一刻用力的机会,反反复复好几次,所有人满头大汗。估计再不生下来,小孩要缺氧了,Leader生气嚷:你到底还生不生,不想生就别生了!
我们的椅子是并排的,我看不到姑娘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被埋在自己肚皮的阴影中。接着又是一阵“shi!shi!shi!”的号子,以一声清丽的啼哭为号角,孩子出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那个声音太美好了无法言述。至此,对Leader们来说,离执行我的生产还有2名产妇。
八
看到别人的示范,我大概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是绝对不能喊叫,这样会挨呲儿,二是要在宫缩顶峰最疼最使不上劲儿时候用尽全身力量拉屎,三是一定要讨好Leader们。
我可以看见对面办公桌顶上钟表,快八点了,还没有轮到我,也没有听到第二个新生儿出生。仅存的理智告诉我要“三步走”,可是现在占据大脑的全是悲观的情感。放松、吸气、宫缩、用力,练习一直练习,目光开始涣散,浑身发抖,那阵痛像是电钻哒哒哒不停钻啊掏啊就快到达地心。地球要爆炸了。解剖吧,剖开肚子吧。
我叫住一个围观中的护士,说,求求你救救我。她转过身,把手插进我的肛门里,来回掏,宫缩疼痛竟然减轻了,她说,好一点了吗,我说好一点了,谢谢你。
她没有走,而是把手留在我肛门里,帮我用力。有了陪伴,我又有了力量,情感也管用了加入鼓舞士气: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是的,我可以,我可以在痛苦之巅爆发最终极的力道。日漫里主角鸡血上来总是一招定乾坤,而现实则是需要你一招又一招。理智也发挥了作用:有了这一个护士,就能吸引医院其他人的注意力。果然他们看到有人滞留在产妇边,很快就陆续围过来,护士说,这个快生了已经开十指了。Leader问,你练好了吗。我点头说我练好了。
Leader和助手们站在脚前,2个护士站在脑后;脚前的人准备拉孩子的头,脑后的人准备推我肚子。Leader大声鼓劲儿:加油!加油!加油!准备侧切!(她居然没有说“shi!”莫非是我用对了力气。)助手迅速递上麻醉针头,Leader一秒接过注射。麻醉生效期间,都是我的“拉屎时间”:腰身抬起,头向肚子,用力——宫缩停了,宫缩又上来了,再用力——助手给Leader递来一把尖锐的细刀,Leader带着口罩瓮声道,这次我让你用力一定咬牙坚持绷住了!好,来了吗,好,用力——
她拿着刀的手在身下轻巧一晃,阴道感到冰凉触感的瞬间,两只胳膊在我眼前一推,只听“哗——”的水声,我眼前的发抖中的大肚子一马平川归于寂静,所有痛楚突然消失,仿佛从未发生。我还没来得及为这突然的舒爽说句哇晒,那一声有力量的啼哭提醒了我。孩子又生了!(诶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可能是坐在办公桌那里的护士嚷了一声:8点15。我跟Leader和她的助手们连连道谢,Leader一边给侧切伤口缝针一边豪爽地摆手:不用谢!要缝三层针,她缝得十分认真,而麻醉效用仍然在这过程中渐渐消失。每一针都是很疼的,我一声也没有吭,我要忍耐,我还要有感恩之心,这样他们就会对我好,对孩子好。当时这样想的。
体重7斤多,身高50多厘米。护士用襁褓包好,让我抱在怀里看一会儿之后,小孩又被推到离我几十公分远的区域。孩子小小的,非常安静,这和长大后的他真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