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纯洁的心
波女士从午后的阳光中走进屋,漫步到里间,摇摇竹篮里的孩子们,披着金光的窗布飞起来遮住阴影,拂上她的背脊。孩子们正准备沉入梦乡,任谁也无法吵醒,栖居枝头的鸟儿们和蝉鸣以及隔壁水池的蛙声可以作证,两面的山为之默许。波女士悄悄地分别在他们滑嫩的脸蛋上印上一吻,上天保佑,这一男一女两个小东西生得多么乖巧和可爱呀。生下他俩可不容易,尼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假使一个人拥有最勇敢的灵魂,那么他就能经受住最痛苦的悲剧。波女士自认不够聪明和勇敢,却感受到了来自生活更加热烈的摧毁力,她在破庙里独自诞下小家伙们,如果说还没为此一命呜呼,身体也八九不离十地被毁坏掉了。假使她够得上一点儿勇敢的称谓(波女士向人保证不是自谦),不记恨于人算是她唯一的优点了吧。 公正地说,波女士对自己的评价太过苛刻,但我们却不能指责她不够真诚。她好像始终都那么快乐,每个邻居见到她都心生愉悦,她的大门和窗户永远向外开启,你可以像城里人发明的摄像头一样,观看她一整天的室内活动却不被称作小偷(毫无疑问,这只是现代人惯用的招数,但波女士却鼓励我们生活的开放,鼓励我们互动)。她的谦虚恰好来自她的坦荡,因没有帮助更多的人而全部力量仅用于摆脱自己的困难——这不是事实,她宽阔的额和温和的笑容常常背弃她的自我认知,噢,还有谁比她更好的人呢? 九十年代初,人们刚从民主的创伤中重建生活,波女士成为其中拮据的一员。当她能手捧白米饭的时候,却为曾经遭受大饥荒的人们悲痛,这促使她把自己不多的家当持续拿来与人分享。她拦住村民未完成的私刑,那是一批可敬的宛若手足的邻居们,波女士认为,即便愤怒掌控了他们的集体意志,使他们的行为不像往常那么亲切、变得残忍和恐怖,她却能理解其源头,同时理解被惩罚的人:一名因为饥饿从他人家中拿走包谷的不幸的人。波女士从村民手中解救了他,也可以说是解放了他的天性,让他不再恐惧,从此寡廉鲜耻地不停进出她的家门,无节制地问她索求,一开始是温饱和居所,最后是情感。人们常说,爱情是一切事物的起端,就算粗野的乡村也不能避免。在九十年代,我们最后一次隔着两扇窗见到波女士的处境时,她正捂住脸,痛苦地在屋中央走来走去,不时揪住自己心口处的衣裳,仿佛有人正在内部畅饮她的鲜血。 当她再次回到村落时已过去十来年,波女士像起初搜刮她的那个男人一样,变得一无所有,除了两个可怜的小不点儿。这龙凤胎的小不点儿啊,谁见了都爱,人们在他俩身上寻到了波女士般的纯洁,可是上天带来的恩惠啊。波女士坚强地锄掉散尽院门的两米深杂草,靠村民的救济对差点坍塌的房子修修补补,还用石头和树木垒砌了另一间房以作孩子们的居室。有时干完农活回到屋,她逗弄孩子们继而扶住摇篮微微打盹,她的乳房盛满汁液,她并不完美的五官生出微笑,她的不幸和柔软一并涌现,她的身体合着童谣的曲调轻盈地扭动。人们从她依旧敞开的门前经过、注视着她,在这些时候,没有谁不会明白:要彻底描述她的好,那是枉然的。波女士站在痕迹已消失的过去之上,有尊严地继续努力活着。 这尊严部分体现在她从不掩盖自己十来年的去向和孩子的出生缘由。一张腿孩子总会掉下来的,她打趣道,荒废的道观庙子又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啊,不仅给她归乡的流浪旅途遮风挡雨了几天,还送给她两个宝贝。她对她生育中腰受到的重创轻描淡写,却极力描绘她一路所见到的可爱风景和人儿,就算有来自后者给予的伤害,她也不会狡黠地躲避开。“还能有多痛苦呢,听我说哦,你把人生拿来历数,会发现不过如此。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经历过,但我可以向神起誓,我接受这些发生的。”她轻微地叹息,好像在谈论已故亲戚的故事,却无法穷尽作为听众的我们的感受。一个印象比较深刻的例子是:有一天她徒步赶到火车轨道边上,看哪,轨道尽头就是我们与她的家乡。因为竭力重回它的怀抱,她时不时怀疑自己是懦夫,可天知道她的露天生活捱了多少苦以致衣衫褴褛,长期营养不良害她身体器官衰竭的警报在她头顶盘桓。她实在累得不行又饿,偶尔冲过去的火车、那滚动的铁链摩擦声有节奏地敲击她的绝望,她感到自己像站台一样被抛弃在野外,一屁股坐地上埋头哭起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死亡的念头。一位提着饲料、扛着锄头往山林去的农民自她身边经过,多看了她两眼,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愿意将此好奇称为羞涩的援助心,于是手撑地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几乎是扑向他怀里,激动地求他给她一些吃的,她知道他是好心人,这世界快让她遭受不住了但总归是好心人更多,她没有朋友和亲人可依,但她相信他是正直的人,会理解她的处境哪怕她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 “请别以为这俩宝贝是我曾经的爱人的,许多年前他被你们绑在田埂中的粗木棍上,用带刺的藤鞭尽情抽打,还有人的拳头无数次凑近他的眼睛、鼻子、天灵盖,带血的脓包滚得比雪球还大,那不是人该有的模样。我反复做一些同样的梦,雪落在田地里,覆盖了我们祖宗的墓碑,天空很温柔,树木静止,包谷酒的味道穿梭其中。”她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阻止了大家,我没有后悔,即便考虑到之后同他经历的我无从辩解。我的朋友们啊,每当想起他,我总是流下眼泪,为他的不幸心碎,却又总是忍不住要去蔑视他,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可爱的小亲人啊,你们是受过教育的人,你们读过很多书,你们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现在她常常夜里起身四处游荡,同玉米地里的稻草人招呼,踩雨后可以随心塑形的泥土,借着微弱的月光再走许多步,山上的泉水会流过她的脚,她背靠山脊,清凉的泉水便簇拥她全身,反而像点亮了一盏盏灯,热乎乎的温暖混合着甘甜。这是进城后留下的旧习,城里的夜晚真奢侈,从不熄灭灯火,越来越多的汽车碾压过马路,空瘪的啤酒罐成群摆放在垃圾堆旁,猫猫和狗狗在建立各自的权威,永远望不到漫天沉静的星。需要一遍遍游荡各个大街小巷,需要认识颇具现代感的建筑,需要解剖她无处不在的好奇来源,而剔除人类活动的夜晚实在比白日来得安全。这时她向我们坦白自己的看法:或许人是好的,却很难把希望放在人类身上。可怜的波女士啊,每当她看到城里人衣着精致、品行放荡、外貌远比实际年龄更青春的时候,她行事不得不变得更加胆怯,哪怕她的雇主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对她和颜悦色,她也总是为经济上巨大的鸿沟感到羞愧。哎,如果上天施加了魔法来护佑人类,那必定首先隔离了农村人。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和她的在码头扛卸货物的爱人,总害着过劳病,家里却没有足够的肉拿出来给他们自己补充能量。与此同时,她的雇主一面在酒桌上同人集体悲悯受苦的人,一面要求她每日倾倒数不清的残羹冷炙,其中颇为严谨的规则便在于:决不允许下人从中捞一丁儿油水,很明显(雇主强调),那是可恨得足以扔进牢房枪毙的小偷行为。 城市不止带给她新鲜、欲望和卑贱感,也分裂着她和她爱人的关系。回到九十年代初,她在爱人的祈求下,终于狠下心离开家乡。做出这个决定的前一晚,她的爱人蛮横地占有了她的身体,她年轻的心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如果人们需要的是关爱和互助,那么肉体的结合是不是纯属多此一举?她享受不了其中的快感,宁愿去帮邻居多割几亩稻谷。“跟我走吧,离开这儿,去城市,那里有淘金沙,我们会赚钱、会生很多孩子,我们在那儿安家。”醒来的早晨,她的爱人在她的震惊中单膝下跪,给她描绘美好的图景。波女士不多的积蓄已被他耗尽,现在他轻巧地做出乐观的过渡,把目光投向未来,这个未来里绝不能缺少一名女性的照拂。一时之间她消化不了如此多的信息,来回踱步的举动出卖了她的混乱。因为隐隐感到被侵犯却无法表达出来,她捂住脸,很快她又说服了自己:哪怕是一个残疾的老头在她面前,需要她的帮助需要她的爱,她为什么不去这么做呢?他们告别了村民(爱人躲在波女士的背后),充满希望地前往沿海最繁华的城市,寄居城中村——另一个被上帝遗弃的角落。那里和广袤的土地不一样,肮脏、狭窄的空间让人暴躁,忍不住发火;和农村又很大程度上一样,因为钱是唯一主要的问题。 波女士从回忆中停顿下来,道了声抱歉,起身去里屋看熟睡的婴儿。南风轻轻把云朵划拨开,村子里传来狗吠,孩子们噗通噗通跳进池塘,一切都裸露在阳光下。过一忽儿她又出现在里屋门口挡住所有的光,面带悲戚地说:“有时我真希望自己能死去,活着能带给我什么呢,对的还有这两个小家伙,当我难受的时候我却觉得他们是负担!我为什么没有干脆一下子就了结自己呢?常常我这么反问。大概是为了遗忘吧,我回答自己。” 在初夏的火车轨道边上,那位正直的农民把归途中讨口的她捡回了家,给她煮了一碗白水面条配上酸萝卜。等她填饱肚子,他领她上炕,脱下她的衣服和鞋,将自己黝黑的身躯连同阴影一起覆盖上去。他认为这是他该得的,她也尽全力回报他——她从她曾经的爱人身上学会了灵肉结合的爱,虽然以失败告终,她却认为这是如今唯一能贡献给别人的。离他们办事不远的地方,农民的老母亲蜷缩在门槛边像一把废弃的烂铁,贫穷使她骨髓里的油水荡然无存,背脊反人体力学地过度弯曲。耄耋老人没有力气也从不笑,她眼里装的是苦心里想的是死,在哀艳的晚霞中,她会沙哑地断断续续地轻哼儿时的山歌。 波女士非常感激农民在她无助时的慷慨行为,两人相处下来虽说不够热烈,也能凑合过日子,何况乡下资源本来就稀缺,人们总是欢迎远方来的客人,他们几乎什么都能拿出来分享,不然还能指望上别的扶助不成?每当想起来,她就心存善意,也顾不上考虑死活的问题了,非要挑刺的话(波女士私下严肃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假如换做是她,大约会剔除一些索求回报的暗示吧,友谊不正是因此才显得迷人吗?波女士的态度取得了农民一家子的信任,她自己也以妻子的名义主动担起部分家务和农活,却没想到相应地丧失了自由——很难去设想死之前的日子,十有八九她会被梦里的镣铐惊吓醒,无处不在啊,哪怕是在无人识的城市里。她总是拖着累虚脱的身体思念家乡的包谷酒,嗦一杯便复活,而这里却只有毫无想象力的米酒!是该为自己做打算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琢磨着。秋收季节趁着大伙儿都忙翻天,她从农民家逃离出来,利用田里堆得老高的麦秸作掩护,她兴奋地一直跑一直跑,翻过两座山,再在第三座山的后山腰扎根了半个月。夜里她用竹竿扎小溪里的鱼,摘树上的野果子,有的早上她喝树叶用脉络捧上的露水。那可是成群的山毛榉哟,如果不担心有人出现,她会爬上树从这片叶子一直吮吸一万片,总之挨着喝个够,尽管她处在还没弥散的恐惧中,但这实在太让人快乐了,完全是一种反叛的冒险的刺激感。山林使波女士及她的乡邻变成城里人口中的愚昧物种,原本她也不在乎这个,她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在如何同大家一起获取粮食并生存下去,差点儿没把他们压垮。山林就是农民们的慢性咽炎,它吞吐的浓重粘液扼住他们的喉,时而让人喘不过气。现在,她总算能看到它本身的美,恢宏壮丽、重墨浓彩,她感到和它之间建立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契约,更不用说空气还在倾倒奶油一般的甜蜜,堪堪比得上和闲适的恋人挨着躺在明亮的草地上,肩摩擦着肩,心儿痒痒的;现在,她找到了真实以外还可以再次燃烧的喜悦(火车可不能带给她这种感受,它致力于带她躺进宽度刚好容纳一个成人的铁轨里),上天知道,她最不缺的就是沉重的现实,道貌岸然的现代文明人却四处搜寻它。等到时机成熟她便谨慎地跑下山,太阳和北极星告诉了她回家的方向,她抿起大笑的嘴、扬开手臂回应它们。在离我们村子七八里远的废弃庙子里,她找到了流浪最后的庇护所。 波女士在长久地沉默。她的头深深低了下去,似乎自脖颈处断裂后又重新嵌进了胸腔,在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她的心。说来奇怪,她以前那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消失后,我们却永远记住了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在秘密的精神宝盒里,她的忧郁反而像一面镜子悬挂在山的另一边,让人觉得极为梦幻。难道我们只该远远地眺望那些虚幻的影像吗?换言之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去同情她吗,当破庙的神明在她头顶瞧着她独自挣扎,脚底戳着树叶铺满的褥垫一直戳破洞,嘴里死死咬着手背,下体流着羊水混合着血;当这两个几乎萎缩至无的小不点儿,终于从阴道口敞开整个红灿灿的身子喘口气,惹得波女士惊讶地笑出声的时候?天啊,如今的她是如此的消瘦,再也看不到往昔令人侧目的身姿,很难不去想象生育时的场景:她的脸该有多么惨白,她的牙齿又如何坚定地咬断脐带,凭借黑红的血,死亡气息环绕在初生婴儿的周围让它们像怪物一样扭动,在她身后,隆冬的北风正骂骂咧咧地闯进朽烂的庙门——可我们真的能同情到她吗?不,亲爱的波女士可不需要这个。 返乡前的最后一年是她最煎熬的一年。因为劳资拖欠,她曾经的爱人重拾旧习,摸到了总工头的家里,翻出电脑和不多的钱。他拿来买酒喝,找小姐,跟人打架,围着工友的尸体跳舞。波女士站在拘谨的出租屋,流着眼泪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城里人没有私刑,但是法律会保护他们的利益,何况偷窃始终令人不齿,她相信即使分配不均,他们自己也能凭力气养活自己和孩子。她的话颤抖个不停,她的心被痛苦灼烧了个粉碎,但就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的愿望。至少有半个小时,他们保持了沉默,久到波女士怀疑他们各自在观察屋内气流的涌动,廉价的衣服和锅瓢碗盆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气流不得不弯绕着行进。之后爱人突然猩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吼她贱人让她别多管闲事,他总要让有钱人过得不舒坦些。他恶狠狠的样子像要撕碎她,这么想着他把她抱起来再扔到对面的墙上,仿佛在投掷奥运会的金牌铅球。“你最好把肚子空出来,别让我再养上另外一个。下辈子吧(有那么一阵他的声音哽咽了下),下辈子…让它们找个好人家。”他冲出门前居高临下地告诫伏地的波女士。他们那被所有小学拒收的八岁小儿躲在床底,睁大眼睛忘记了哭泣。隔天清晨,爱人赶回家跪到她的脚边,失魂落魄地祈求她的原谅,他认为码头上强劲的台风已经鞭抽了他的怨怒,它激情的样子使他不得不败下阵来。波女士沉痛地闭上眼,反复的消耗令她囿于自身,找不到逃跑的出口。她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封闭的圆环,里面装的全是四处撞击的疯狂和恐惧。苍白笼罩了她静穆的额,她却依旧忍不住伸手抚摸爱人被生活碾压的脸,多么憔悴的脸啊,命运在上面蚀刻上了低劣的烙印,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爱这张连上天都遗弃的脸呢?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送回原处,再利用共有的半天假期,手挽手去逛公园。人是冷的,草地是湿重的,天空是额外的,只有穷的负罪感在狎昵地蹂躏他们,驱使他们向彼此表白更加热烈的情感。 波女士从低沉的呓语中回过神,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讽刺、愧疚、哀伤,似乎既看不起她曾经的爱人也觉得自己可笑。她说:“好像什么都没希望似的,我太疲倦了,宁愿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天黑了,我要去抱住孩子们,美美地睡上一觉。”她请我们自便,然而处在困境中的我们,不论是谁,都能轻易地下其中一个结论:人们一心向往城市的富足,城市却将他们返还给陌生而孤僻的岛屿,供他们自生自灭。 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见到波女士,她甚至把门窗都关上了。村里的人们大惊失色,犹如丢失了一剂镇定药,他们开始四处挑事,二流子一般裹上轻佻的神色,或者躺在家里听天由命。时间黯淡下来,田里的野草开始疯长,东方的群山露出深紫色的奇观,巉崖边的松树在连绵不断地呜咽。我们踟蹰着,仿佛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心怀不安地第一次敲响波女士的门。良久,门露出一条缝,波女士站在黑暗中显得游移不定,突然她冲向我们,不如说把我们抱进她微弱却是温暖的怀里,她的喘息震动着我们,直到内心深处。她用一种怪异的音调告诉我们,几天来她都没见过阳光,心里却逐渐开辟出一道光亮,重新照耀了她,也许之前她还在反复纠结该如何处置接下来的生活,就在刚刚,当看到我们带着友谊过来的时候她明白了,早在逃离农民家的山林里她就应该更坚定些,她明了她重新诞生了。“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俩比我小十来岁,我由衷地爱着你们。我很想给你们一些过来人的忠告,除了热爱生命,我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她的眼眸像被洗涤过般越发的纯洁,她逐渐衰老的肌肤焕发出奕奕的神采,她微笑着蹭蹭我们的毛发把我们搂得更紧,仿佛搂着从天空降临到海上的无限快乐。 我们步步紧跟着波女士传达出来的无忧无虑,好像就算到死为止,也要将希望肆意地挥霍掉。古往今来的人们总是觉得痛苦源于过去的狂喜,波女士却将此扭转过来,还让我们完全可以拍胸脯保证,绝望从未将波女士彻底打趴下。哪怕一年前她曾经的爱人在又一次酒醉后,将他们聒噪的小儿扔下二楼。干完这件事他才觉得害怕,只能缩在角落等做家政的波女士回家善后(波-女-士,这三个字可从来都是给人希望的呀)。警察先她一步上门给他戴上手铐,他不得不在别人的扶助下靠墙站起来,嘴里胡言乱语陷入了谵妄症状。波女士跪在她儿尸体的旁边磕破头,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她听到了爱人发烧般的痴话,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在激动地请求她的原谅。他站在三步以外,用他经常爆发污秽词语的嘴一张一翕,如果不是被人架着,他的膝盖随时都能奉献给大地。波女士聚精会神,抓住了自己正在起飞的魂魄和游离的瞳仁,她慢慢地挪动麻痹的身体,几乎是爬过去抱住他,镣铐勒得他手腕全是青痕,她没法不疼惜哪怕她已经无法思考更多的事务。她用所有的力气才能稳住气息,她想给爱人在他生命结束前最后的温柔,然后去流浪,找到家乡。她说你这个魔鬼啊,我原谅你。啊,薇依女士说得对,惟有纯粹之物才能取得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