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181):死而后已
曹玮在西北的大胜固然可喜可贺,但对赵恒来说此时他最关心的还是眼前这让他头疼不已的蝗灾。为了给自己讨个彩头,赵恒在公元1017年下诏改年号为“天禧”。
天禧这个年号总共存在了五年,这个倒没什么好说道的,需要提到的是,在这五年里相继诞生了几个对北宋乃至是中国历史和文化影响深远的人物,他们分别是:出生于天禧元年的理学始祖周敦颐,出生于天禧三年的司马光和曾巩,出生于天禧五年的王安石。
眼下的这个历史时段当然是与上面这几位名流千古的大人物扯不上什么关系的,而赵恒的改元也并未收到他理想中的好彩头。在熬过了公元1016年的寒冬之后,蝗虫们在次年的初春时节再又生龙活虎起来,而且它们变得比上年更为猖獗,它们不但肆虐中原和江淮,陕西、湖南、湖北等地共计一百三十余个州府相继向朝廷奏报境内蝗灾泛滥。这场灾祸甚至还波及到了辽国,辽国的幽燕之地这年夏天也是飞蝗遍野。
赵恒在命令各地大力治蝗之时还分路派出专员前去督导灭蝗工作,同时,他也没忘记继续去祈求各位神仙大老爷的帮忙,他命人分别把京城的各处宗教场里的神仙和菩萨挨个祭拜一番,还让全国各州的官员设立祭台向上苍祈福。
在这场天灾面前,赵恒其实可以说是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但结果却是令人无比的沮丧。碍于当时的科学技术和生产条件,人们几乎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去灭蝗,这效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更让赵恒感到沮丧无助乃至是悲痛的是,这些年来一直为他所倚重的宰相王旦在这一年也迎来了他的人生告别之时。
这年五月,太子太保、平章事王旦由于病重向赵恒请求辞去宰相之职,赵恒当然不同意。为示恩宠,赵恒加授王旦为太尉和侍中,还准许其从今以后五日一朝,遇有军国大事才去中书省参理机要。这对一个臣子来说可谓是极度的恩宠,不说别的,单是侍中这个头衔可是好多重量级大臣死后才能得到的追赠,而五日一朝却仍然担任宰相就更是让某些人既眼红嫉妒又愤恨难平。比如说,那位距离宰相之位不过咫尺之遥的王钦若。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在王钦若看来,你王旦既然身体不行了,既然你不能每天都去上班,而中书省每天又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理,那你能不能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啊?你屁股下那把椅子我可是望眼欲穿好多年了。什么?陛下不允许?他不允许但你可以继续请辞啊,只要你坚持到底,那陛下还能拿刀逼着你当宰相不成?
觊觎相位多年的王钦若在这边是干着急,而王旦其实比他还要着急,当赵恒的旨意传达到他府中以后,王旦对此恩遇是惶恐不安,他很清楚赵恒这样做以及一旦他接受了赵恒的这份恩典会给他招来何等的非议。他再度上书请求辞职,可赵恒是打死不松口。几个来回的文书传递之后,最后的赢家还是赵恒,王旦除了坚决不接受增食封邑的赏赐外,赵恒的其他恩典他都领受了。
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王旦此时请辞绝非是他想给自己留几年养老的时间,就像吕蒙正那样可以回到自己的老家享受几年的天伦之乐,王旦这次是真的已经病入膏髓,此时的他已经近乎于油尽灯枯的状态,而赵恒显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宰相已是病得如此严重。对于赵恒这十几年来给予自己的信任和恩德,王旦最后真的是做到了对其以死相报。
再又强撑病体两个月后,王旦在这年的七月是再也没法熬下去了,他再次上疏请求辞去宰相的职务。赵恒在滋福殿亲自召见了他,而王旦这时候已经病得无法行走,他是在左右的搀扶下才得以进入殿内见到了赵恒。此情此景让赵恒也是大惊失色,他没想到王旦竟然病得如此之重,而王旦那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更是让他无比的心酸。
“朕最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正想以大事托付于爱卿,可朕实在是没有想到爱卿你竟然病得这么严重,这可叫朕如何是好?”
赵恒所谓的“大事”其实就是想让王旦辅佐他的儿子,他随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赵受益(即后来的宋仁宗赵祯)向王旦行参拜之礼,此举无疑是赵恒对王旦再一次的示恩。当此时年仅7岁的小皇子向王旦行礼之时,王旦慌忙走避示意自己不敢受此大礼,未来的仁宗陛下却很是机灵地绕到王旦的身前向其郑重而拜。
瘦骨嶙峋的王旦望着眼前的这位甚是可爱且又乖顺懂事的帝国皇位接班人,再又想到自己已是时日无多,一时间他不由得是感慨万千。他对赵恒说道:“小皇子如此盛德,将来必能不负陛下所望,老臣无忧矣!”
临别之前,王旦向赵恒举荐了十余人并说这些人皆可堪当大任。回到家中,王旦再一次地向赵恒上疏请辞,这一次赵恒终于是答应了。王旦虽然被罢相,但赵恒下令每年仍然给王旦发放半年的宰相俸禄,这愿望当然是好的,只是这份恩德王旦却已是无福消受。
次月,赵恒正式任命枢密使、同平章事王钦若为左仆射并平章事。这一天王钦若是终于等来了,当他坐上宰相的椅子后不禁是叹息良久,然后对身边的人感叹道:“如果不是王旦从中作梗,我早在十年前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王钦若上台干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把精力集中在治理蝗灾上面,而是清除异己。在他的不断挑拨下,一直跟他不对路数的参知政事王曾被逐出了中书省罢为礼部侍郎,赵恒随即让自己跟前的大红人、翰林学士兼右谏议大夫李迪顶替了王曾出任参知政事。
前枢密使王钦若出任宰相,枢密院这边就需要新的长官,而赵恒选定的这个人也着实让王钦若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因为此人正是他的死对头马知节。赵恒任命马知节为知枢密院事,曹利用、任中正、周起同知枢密院事。
马知节回京且开始掌理枢密院尽管让王钦若感到不爽,但他现在是一国之宰相且赶走了不听话的王曾,这让他自然是好不春风得意。而王旦呢?在得知赵恒选定王钦若出任宰相后,本已是行将就木的他因此而病情再度加重,他向赵恒举荐了那么多人,可他的皇帝陛下最后还是把宰相之位交给了王钦若,帝国的未来将会在王钦若这种善于钻营之人的带领下走向何方?王旦为此是忧心不已。
进入九月,王旦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赵恒曾在一天之内先后数次派遣太监前去探视。当得知王旦大限将至后,赵恒更是亲自到王旦的府中去探视并亲手为王旦和药,彼此间的君臣情分是显露无遗。然而,无论赵恒是如何的不舍,这告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来了。
公元1017年9月10日,王旦病逝,享年61岁。听闻噩耗,赵恒御驾出皇宫哭祭于王旦的灵前。他下令为王旦废朝三日,京城禁乐十日,同时追赠王旦为太师、尚书令、魏国公,赐谥号“文正”。
关于王旦,我是有话要说的。
之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范仲淹的文章,读者中有人留言说范仲淹是他最喜欢、最崇拜的古人,此刻当我写到王旦薨逝之时,我突然想起了这句留言。诚然,我不是一个轻易崇拜谁的人,这不是说我自己有多么自命清高,而是在我的认知里崇拜是一个很庄严神圣的词,我一般不轻易用这样的词汇。但是,对于王旦,对于他这个在宋史里名气不是很大的人,对于这个在民间几乎毫无知名度的人,我却恨不能用这世间最华丽的词藻来褒奖和赞美他。
在很多人眼里,王旦或许根本不足以被称之为北宋的贤相和名相,相比他的前辈赵普、吕蒙正、李沆和寇准,他在这些人面前似乎会瞬间黯然失色,而相比吕夷简、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些后辈,他同样让人觉得是黯淡无光。可是,作为宋朝“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王旦的伟大并不存在于我们肉眼可见的阳光之下,他的伟大在于那些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见的暗处,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德高望重的尊者和能者。
难得糊涂——这四个字是郑板桥的人生开悟之言,我甚至觉得它可以和王阳明的“心即理也”以及“我心光明”相提并论。很遗憾,年少轻狂之时,当我看到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瞬间对郑板桥有了一种发自鼻孔的鄙视。然而,很多年以后,我却猛然发现这四个字的背后其实隐藏着郑板桥内心深处那么多的心酸、无助、愤恨和无奈,乃至于是痛苦和眼泪,这四个字是他在穷尽所力却不可权之后的一声撕心裂肺的长久低吟。
请问:当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笼罩,你是选择与黑暗为敌还是顺从于黑暗?我之所以要提到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原因就在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这个问题放在寇准身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在寇准被罢相之后,当赵恒受了王钦若的蛊惑而开始长达十余年的拜神运动之时,整个宋朝无异于就是被“黑暗”所笼罩。在这十余年里,王旦一直都是宋朝的宰相且是独相,赵恒的每一次拜神和装神弄鬼行动他都参与其中,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过就是一个在赵恒面前胆小怯懦之徒,因为他未曾对赵恒的行为加以阻止,而是任由其胡搞乱来。也就是说,王旦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我顺从于黑暗,人生要难得糊涂。
事实真的如此吗?
试想一下,如果宋朝这一时期的宰相是赵普或寇准,身居相位的他们定然会与王钦若等人势不两立甚至要将其千刀万剐以谢天下,但请注意宋朝这时候的皇帝是赵恒,而王旦的声望和资历无疑是无法与大宋的开国宰相赵普相提并论,王钦若在赵恒那里所受到的宠信也根本不是赵光义时期的赵昌言和侯莫陈利用之辈所能相比的。有赵恒做强力靠山,就算你赵普复生以及寇准重新为相都未必能把王钦若怎么样,如果真要斗下去,那到最后指定是一个双方两败俱伤而国家也元气大损的结局。还有更糟糕的一种可能:内斗的结果是王钦若成了最后的赢家,从此他接管了宋朝的朝政继而将整个宋朝搞得是乌烟瘴气国将不国。
王旦的睿智之处也正是体现在这里,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才有做宰相的才能和资格,人家王钦若同样可以。他确实可以像寇准那样直接跟王钦若刚正面,甚至直接拒绝配合赵恒装神弄鬼,可那样一来他是可以保住自己的名节和声誉,然后到某个地方去当个知州,从此逍遥一生或老死故里,但这个国家又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王钦若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吗?难道要亲眼目睹宋朝是如何在王钦若的手里一步步走向毁灭吗?不!这绝不是王旦想要看到的局面!那么,如此一来他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一夜,面对赵恒赏赐的那满满一酒壶的珍珠,王旦选择了隐忍和顺从。
那一夜,王旦想必是在极其的痛苦和煎熬中度过的。他知道自己一旦顺从了赵恒的意愿便意味着什么,他从此将会被万人唾骂:懦弱的孬种、贪权恋贵的政客、装神弄鬼的神棍、蛊惑君王、与王钦若狼狈为奸的奸佞,诸如此类。
事实上,王旦是一个丝毫不逊色于赵普和寇准的刚烈之人。当初赵恒御驾亲征澶州之时,负责留守京城的他只给了赵恒十天的时间去与辽军一决胜负,如果十天之内他得不到胜利的战报他就要在京城另立新君。在李德明因为党项境内的饥荒向大宋狮子大开口索要百万石粮食之时,宋朝的君臣都为此而忐忑不安,唯有王旦是那个敢于直接向李德明发出战争宣言的硬汉。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大局面前选择了向赵恒妥协,一个铮铮铁汉忍受着无数的骂名化身为一个忍者神龟,而且还是一个憋屈至死的忍者神龟。
面对黑暗且这黑暗无可匹敌之时,选择对抗的人无疑是勇士,而选择拒绝与黑暗为伍的人也可堪称君子,但在这种情况之下勇敢地去死并不难办到,难的是屈身于黑暗之中并通过燃烧自己从而努力去照亮这个世界——王旦就是这样的一个既最伟大又可敬的人,甚至于可以说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和君子。
王旦的妥协和隐忍所换来的是赵恒十几年如一日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他也就此牢牢地把相权攥在了自己的手里,但这绝非是他贪权和恋权。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宋朝这艘巨轮不至于偏航乃至是触礁。为了这个国家和天下的百姓,他这十余年来一直默默地承受着自己良心的谴责和那些所谓的正臣和能臣在他背后对他的指责甚至是谩骂。
在王旦为相的十余年时间里,宋朝尽管因为赵恒的拜神运动而呈现出一副举国癫狂的状态,而大量的民脂民膏也耗费在了建造各种道观和寺庙以及数不胜数的祭天拜神活动上面,可不容置疑的是宋朝在这十余年里一直在稳步地向前发展。
王旦的忍让和屈从所换来的不仅是皇帝的信任,更是帝国上层人物之间的“团结”与“和谐”,是国家的繁荣和稳定,是百姓的安居乐业。他就如是宋朝这艘巨轮的舵手,尽管赵恒与王钦若等人经常让这艘巨轮时不时地左右颠簸,但只要有他王旦在,那么这艘巨轮就能够在这风雨之中一路前行不至倾覆。
这十余年里,王钦若和丁谓等人对国家的危害一直被限定在宋朝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这其中王旦可谓是功不可没。在王旦的极力坚持下,深受赵恒宠幸的王钦若一直都未能染指他觊觎多年的中枢相位,而丁谓也被他压制在手下且在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掌握帝国的财权而无法触及掌管国家政令的相权。
除此之外,王旦也极力地保护了朝廷内外诸多因为反对赵恒的拜神运动而险些丢官罢职的能臣和正臣,比如张咏和孙奭,就连寇准都因为他而免去了一场杀头之祸(寇准被外放时曾因为在酒后穿上了一件黄色的袍子而被人告发谋反,是王旦的劝慰才让赵恒将此事大事化小并最终一笔勾销)。另外,王旦在此期间还推荐和提拔了诸如王曾和李迪之类的未来国之栋梁。最为让人敬佩的是,这些被他所保护和提拔的人尽管知道背后有人在帮助自己,但由于王旦每次都是给赵恒上的密奏,所以这些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谁的恩惠和或保护。
王旦是难得糊涂吗?不!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糊涂,他一直都很清醒!他是帝国十余年间的宰相,人人都以为他身处黑暗之中,人人都以为他是黑暗的一份子,都以为他是一个畏惧于赵恒的软骨头,都以为他与王钦若等人是一丘之貉,但实质上他是光明的,他是那个在黑暗之中与黑暗做斗争并一直都在发光发亮的人。
王旦的可贵以及其可称道之处还在于他的长者风范和仁德品行,他不恋财,更不重名位。他的府邸与其为相十余年的资历和履历毫不映衬,简直可以说是“寒酸”,赵恒曾经想为他改造家舍,但却被他所拒绝。赵恒每次赏给他财物,他都心生不安和愧疚,在他眼里这些都是生民膏血,而他实在是无福消受。他不许自己的家人穿金戴银,生平更是从不置办田宅,他常教化子孙当以自立为荣。最令人可敬的是,他还不许自己的宗族子弟谋取功名,而他的理由则是不想让这些本就出身相门的人与寒门或平民子弟争夺功名。
赵恒每次拜神之后都会对朝廷官员大行封赏,而王旦身为宰相自然是封赏最厚,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有一丝一毫的快乐。相反,每次参与拜神运动他的内心都是极其的屈辱,但是他又不能违背赵恒的意志,别的大臣在跟随赵恒拜神的时候都对赵恒满面笑容或极尽谄媚之态,唯独王旦总是眉头紧锁闷闷不乐。作为赵恒的臣子,他不得不在各种拜神运动中忙前忙后,可作为大宋的臣子,他的灵魂却是在滴血和哭泣。
在临终之前,王旦用颤抖的口音对自己的儿子交代了遗言:“ 吾家世名清德,尔等务必勤俭朴素以保门风,我死之后不得厚葬,更不能以金玉之器陪葬于灵柩。我此生别无他过,唯独在天书一事上犯了不谏之错,此错我虽万死也不足以赎过。我死之后,你要为我削发,然后以黑色服饰入殓下葬!”
读史至此,我不禁为之而动容不已。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国猛将夏侯惇在战场上被人射中眼睛,他在拔箭时将自己的眼珠子给拔了出来,于是他大喝一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然后当即将眼珠吞入腹中。一个大字不识的武人尚且如此,王旦作为一个饱学之士岂会不懂这个道理,而他要削发并着黑衣入葬更是足以证明他这十余年来一直活在怎样巨大的自责与痛苦之中。
王旦为何要如此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他的遗言足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死后无颜去面对自己的父母,更是无颜去面对地下的太祖和太宗皇帝。
关于王旦,我言尽于此。
我这里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能够与王旦这一生相并肩的人是那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尤其是他们生命的最后十余年的经历和所作所为近乎于惊人的相似,甚至于每当我们提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正是那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人的名字我不便在这种氛围下提及,但我想人人都知道我在说谁。我想说的是,他们二人都配得上我下面要说的这句话——为民鞠躬尽瘁,为国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