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日常,我们颓废者的神

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的那个午后,我们恰好跟帝都冗长的雨季擦肩而过。
舷窗外,半个天空布满鳞状云,另一半,则是台风尾轻轻扫过这座城市留赠的婴儿蓝,它是接下来无数个晴空的序幕。
我的心似乎也因这北地燥热而有一点皴裂,和不甘。
是的我不甘,因为2021年盛大的夏日,对我而言过早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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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头去尾,在成都痛快吃喝不过十日。天可怜见,我与这座城池已阔别一千个日夜。
想见的山水还没有见到,想拜的佛还没有拜到,想看的昙花没开,心心念念的蛋烘糕,也没能吃到。
成都青羊区疫情陡起那天,我在初中同学群里收到风,困倦中惊坐而起,连夜收整行装,准备随时带着象宝跑路。
次日清晨又窝在沙发里,强忍愤懑,退掉了前往大理的机票和酒店。
以大疫之下久居帝都的经验,可以推知接下来会有怎样一番严防死守的封控,此时不走,怕是归程难料了——果然,三天之后,成都到北京的高铁停售,又过了两天,航班取消。
而这个暑假,在我独自牵着象宝的手走进机场的那一刻,已告终结。
但一定不止我一个。
疫情当前闻风而动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一定有不少人跟我一样,再也无法全然松弛,仿佛惊弓之鸟,不得不随时保持警觉和敏感,听任拂过毫毛尖端的风决定下一秒的去向。
身不由己的意思是,迫于形势,一个人身体的方向与他的心彼此违背。
疫情带来的应激行为,似乎已成常态。从容不迫的旅行,毋宁是一种巨大的奢侈(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在我看来,过去那个圆融、开放、互相贯通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
世界重新变得尖锐,长出棱角,并在周身设置了重重关卡。不,不仅仅是疫情层面上的。新冠病毒只是最后一根随机落下的稻草。
阿尔法、贝塔、德尔塔、拉姆达。。。病毒迭代之迅猛,令人咋舌。
更绝的是,每一代病毒似乎都是对上一代短板的纠偏与矫正,这样先进而机动,简直像是智慧生物,但科学告诉我们,它不过是一个蛋白质外壳包裹着一条核酸长链。
我看着相关的新闻报道,想起曾下苦功背过的希腊字母表,一念闪过,不禁寒毛倒竖,“这尼玛该不会要把这24个字母都用掉吧。。。”
《圣经·启示录》里写:“I am the Alpha and the Omega, the first and the last, the beginningand the end.”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这个病毒,真的好像神的旨意。——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在每一个物种都惴惴不安的时代,人类的安逸,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病态。
鲍德里亚《冷记忆3》有云,“由于人类对世界的虚拟控制,还有他作为物种的彻底成功,他的进化不再重要,倒是他的消失变得更有意义。”
盘踞于食物链顶端的人族,在新冠病毒降临之前,似已忘记我们作为一个种群是可以消亡的。
这种关于强大的幻觉深植于DNA中,几乎以为自己等同于神。但毕竟不是神。
在我眼中,这个正在迅速迭代的病毒恰是鲍德里亚所谓“灾异”(Catastrophe)意义上的客体,唯一可以令主体闻风丧胆的客体。
自蓉回京后,息交绝游的自觉隔离中,我刷完了《生化危机》系列。
它的首部曲,应该是我看过的最早的僵尸片:不断蔓延的病毒,危机环伺的都市与荒野,强大的人孤身闯过地狱。这部接近二十年前的电影,很像是当今世界的一个激进隐喻。
而米拉·乔沃维奇真美,是母狼那样凶悍的美,不是羔羊的美。
真正令人折服的是她雌雄同体的气质,完全视性别为无物,像阿玛宗女人,但又可以有刹那的妩媚。
当然也看奥运。
全世界身体最为优越的人类汇聚一堂,彼此竞技,这是一桩何其威风凛凛的盛事。
持之以恒的训练,也不过是撑住不要退步,而如果想要前进那么一点点,则务须经历十倍乃至百倍的艰辛。
事实上,我们从每一位运动员身上,都能看到一部完整的身体史,日复一日他们是如何与那具沉重的肉身相处,真的,我们只需注视即可得到全部答案,真诚如斯,无法作伪。
然后我们振奋于获胜者的狂喜,因为她(或他)令我们看到人类肉身在某个方向上的极致状态,可以有多强,可以有多快,可以有多美。
当然我们也为失利者扼腕,他们可能只是欠缺一些天分、一些练习、一些技术的加持,或是一点运气。
2020年东京奥运会,因疫情推迟到了2021年,千难万阻,险象环生,但(竟然)也举行了。
7月23日到8月8日,这个为期十七日的桃花源,超越疾疫、灾变、战火、贫穷和流浪,仍然义无反顾地发生了,轰轰烈烈地存在过。
能够见证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乌托邦,以我们的沸腾托起它的壮烈,又何尝不是你我生而为人的荣幸?

前几天我偶然刷到一段视频,是英国音乐剧《狮子王》剧组的一次排练——疫情以来的第一次排练。
演员们一面悄悄抹去眼泪,一面放声唱起那首《生生不息》,那一刻,仿佛金光破开云霾。
疫情夺去无数人的健康和生命,最低限度,也夺走了我们可贵的日常。
但它无法阻止人类开口歌唱,唱健朗也唱衰微;唱辉煌也唱幽暗;唱空花幻梦,也唱掷地有声;唱明浪暗涌天塌地陷,也唱风吹草长休戚与共。
就这样全心全意地歌唱着对疫情于事无补的一切,如此虚妄,但却从虚妄中生成另一维度上的力量。
多么吊诡,人们有时候可以并且只能够从虚妄中获取慰藉。
如果,我是说如果,人类的存在只是造物主一场漫不经心的试验,那么,病毒就是一次兴之所至的扰动。
但人类仍然可以纵情高歌、全心拥抱,可以在急剧的动荡中自我锚定,在迅猛的失序中走出一条反熵之路。
从混乱中重新拟定某种节律。
这也许是我们,能够给予造物主最大的惊奇了——卑微但灿烂地生活着。
立秋后的八月清晨,十分飒爽,穿着吊带裙站在窗边洗漱,肩膊上袭来凉意。
脚趾的指甲油,经历了一个豕突狼奔的炎夏,已然斑驳颓败,不再需要穿人字拖,也许是时候把它们卸去了。
但又非常不舍,仿佛那一个一个失去色彩的脚趾头,就是夏日的句点。
其实难以想象,盛大如夏日,一样要收稍。秋风起时,又是一场不容分说的凋谢。
有时如果重温老电影,我会注意到一些删节,裸体、情欲和对权力建制的反抗,都已遭遇剪切,讳莫如深。
那些只能看到删减版的新生一代,他们要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呢?我忍不住有点担心。
他们会不会就此成为那种特别天真因而特别危险的人?事实上,天真的人最容易跌落了。
因为在这个其实穷凶极恶的世界上,该用什么来平衡这种天真呢?
答案是没有。
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天真者自有出路。而且无知,也并不就必然地指向天真吧。
但我仍然怀缅我的学生时代,每天暴刷五六部电影(无删节版),肉身活在世上,精神却浮沉于纷繁交错的电光幻影。
不要回头,斯嘉丽对阿希礼说,不要回望过去。
过去的日子美如金沙泻地,但也令人倍感软弱无常。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回头,死死咬住此时此刻就好。
前几日午后,我跟象宝外出吃了美味饱足的一餐,归程遭遇大雨。
我狂踩单车带她去避在一处高架桥下,两个人喘着气、倚着栏杆,看细密的雨滴在护城河中激起无数圆形涟漪,忽然间,我记起一桩童年旧事
——
彼时我跟象宝差不多年纪,舅舅带我去他家小住,骑着一辆二八大杠。
中途遇雨,天空仿佛黑鹰扑落,人间霎时暗了,直是一场豪雨,前路茫茫,腾起白烟,几乎无法视物。
不得已我们避在一间小卖部的屋檐下,雨阵轰鸣于前,万事万物俱都遁去,避雨之处化作孤岛,可它并不代表安全,而仿佛,是一座让我们目击世界是如何毁灭的看台。那真是一次万分孤绝的体验,我忍不住问舅舅,“我们今天还回得了家吗?”
他抬头看了看,道,“莽雨三颤,待会儿一定会有一阵间歇,我们就趁那阵间歇赶回去。”
仿佛是对他的印证,雨势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减弱了。那一刻,舅舅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如果没有一起淋过雨,怎么好算是同度过盛夏?这么看,同途狼狈一场,倒也不坏。
回家的路上,象宝故意踩着一个又一个水坑往前跑,一面回头对我喊:“妈妈,你看我像不像波妞在追宗介?”
我狂笑,但又无语。叫我说什么好呢?——“象宝,你这皮鞋不要了?”
自从看了《悬崖上的金鱼姬》,象宝就对奋勇逐爱的波妞情有独钟。
而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这个世上其实没有“爱”,只有人们为了成全爱的幻象所做的一切。
2021-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