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艾瑞克
一
艾瑞克是越南小伙,长我四岁。他的名字翻译成中文特别正气浩然,叫陈忠信,但我完全叫不出口。在好友的提议下我们用 “婷” 替代了 “Tin” 这个字。所以在我的日记里艾瑞克叫婷,在微信的聊天记录里,几个好朋友们叫他阿婷。
趁着今天去市中心打疫苗,结束后和新业主婷先生一起坐了几站电车去看北区快要造好的公寓。日落前还留存的阳光映在橙色的砖墙上,旁边是新公寓依附着的足球公园,熙攘着的踢球少年和一棵四五层楼高的大树。我们在路对面远望朝着主街的四楼阳台,在讨论新家书房的落地窗看起来是锁死的,不是移门。

房子因为是我家里垫的首付,所以其实是我爸妈的。我和艾瑞克做了一个约定,房贷我自己还,他交的租金单独放到一个账户里,加上我的存款过几年再一起凑第二套的首付。那会是真正属于我们俩的房子。他说好,下一套得买带院子的,这样把养边牧的计划提上日程。
我们的其实一直是想要领一只犬类朋友回家,无奈家里地方不够跑动,对边牧这样的狗是非常不公平的。但又受不住周围朋友家里有猫的诱惑,所以封城的时间里先后领了薯条和芝麻。
刚搬来墨尔本的时候我们在市中心吃到了一家奇特的日料店。他们的菜单上有一道菜叫薯条拉面,顾名思义,就是拉面上撒着炸薯条。但是被泡软的薯条即使是麦当劳的也不会好吃,我们就觉得不可思议,四下也没有看到有任何客人点过。 前两天艾瑞克突然提议说不如以后养边牧就叫拉面吧。我心领神会,芝麻,薯条配拉面,就算齐活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和这道八竿子打不着的拉面料理有点相像,怪异,奇妙但又真实地存在。

二
艾瑞克有非常多的生活智慧。他会把淋浴房里挂浴球的吸盘挂钩侧过来贴,这样买来洗澡刷背的刷子那一头就可以架在上面。用得差不多的洗洁精瓶子他会重新灌上水,自从听我反馈说这样洗碗的时候挤洗洁精方便很多之后,现在他每次都会把新买的洗洁精挤一点到旧的瓶子里,再灌满水慢慢用。周五晚上他会把我的无限鼠标和键盘的电源都关掉节约电量。接芝麻回家的时候,我们需要在书房里给她腾出一个空间放猫砂和饮水站。他拿出积攒的大纸板箱,三下五除二就指挥我撘出了一个临时基地,还可以陆续拆除让芝麻慢慢习惯书房原本的样子。
我们租的老式公寓外有和落地窗齐高的树丛,秋天的时候会有两只负鼠抹黑窜上阳台来吃植物,艾瑞克作为阳台植物园的领导人把他们视为头号敌人。在他彻底放弃前有整整两个月,每天都在想办法对付他们,往植物上喷混有辣椒和大蒜的水,装纱网,把薯条用过的猫砂放在他收集的罐子里熏味道,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猫头鹰形状的反光板挂在窗外,负鼠是没有吓跑,我下班回家走进客厅反而被威慑到了,我为此笑瘫在地上。
艾瑞克莫名其妙的时刻也非常的多。我们刚在一起那会,我有两次感冒发烧,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快从床上下来,来和我做开合跳,跳二十下保证痊愈。我每天收拾厨房的时候,都会在各个角落里看到他撕下来原本贴在水果上的小贴纸,有时候甚至是垃圾桶的盖子上...
艾瑞克也是我见过最不在意自己随时随地排出体内气体的人,每次走在路上问他是不是又制造化学武器的时候,他都会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点点头,「是我是我」。(我写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看代码,身体微微一侧,行云流水般地又释放了一次。)有一次我们回家,他在逗我开心,等电梯的时候往镜面门前假装挖鼻子,门刷地一下子就开了,里面站满了人盯着他看,他立刻转头拉上我向外跑,脸从脖子根红到额头。
艾瑞克迄今为止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是教会了薯条和芝麻喂东西的时候坐下,我们的朋友都发消息说,他是成功驯化了猫吗?他确实是的。
我时常指着他的脸大喊哈利波特里的咒语,「Riddikulus!」。他会闪开,反手再送我一个。

三
认识艾瑞克的时候,我在一个非常狼狈的人生阶段。还在收拾和前任六年感情的狼藉,账户濒临破产,需要动人生里的第一台(不是大病的)手术,又适逢工作在上升期压力爆棚。所以和他在一起绝对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在废墟里透过大雨后的阳光,看到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上去。
可能假使这个人不是他,我会摔地更惨。但还好是他,幸好是他。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刚搬到他住的区,开了小软件,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跑个步,发完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发疯。但根据当事人回忆,他本来就在犹豫那天要不要逃班,我的消息给了他一个借口。那时候我在训练半马,每天大概有六七公里的量,他消息里回平时不怎么跑步。我判定了一下这是我的主场,心满意足地就往他家跑过去了。结局是跑到九公里的时候,我因为根本没有准备要跑那么久,外加他步伐比我快很多,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以我举白旗告终。
他没告诉我他虽然不跑步,但他每天骑单车爬坡。狡猾。
艾瑞克那时候正处在健身巅峰,隔着运动服都能隐约看到他的腹肌,我问他为什么会和我出来,他说约跑步的人说明平时有坚持锻炼的习惯,有那个坚持对他来说比身材好重要很多。
那次跑步让我非常喜悦的点不是他有多好看(长得好看是不能单纯用非常喜悦来形容的),而是他和我一样小时候也会在电脑上下载 GBA 模拟器,也喜欢翻来覆去地玩战略版的最终幻想。截然不同的国家,语言,年龄,都恰好出现在这个城市,选择在这一天见面,选择跑步,又聊到同一款偏门的游戏和模拟器。
总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是不需要逻辑的。
所以我们没有逻辑地冒着雨在晚上十点的公园里跳绳,没有逻辑地就在一起了。我在艾瑞克二十八岁的时候,成为了他的第一任男友。
四
艾瑞克一般不掉链子,链子掉起来会让我有像漫画里把人揍飞的那种情绪。在我们打算搬来墨尔本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告知了我一下他签证还有一个半月就要过期了。我当时质问他的重点也不是他签证到期可能会被遣返回越南,而是在睡觉前扔这样的炸弹是打算要干什么。
我想可能每对情侣可都有一个确认可以和对方走下去的时刻。艾瑞克非常明确地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时刻。
发生过一场挺严重的车祸,艾瑞克是我的副驾。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眼前已经黑了几秒,安全气囊弹出,我的脚踩在刹车上,停在了路边,车子本身冒着烟,车身都毁了。我们以六十公里的速度撞上的对方出租车停在了车道中间,只有司机,没有乘客。
我整个人都吓傻了,艾瑞克的第一反应是转过头问我有没有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让我解开我的,拉着我赶紧下车。他把我扶到路边一户人家院子的矮围墙边,确认我没有事,让我坐下。自己快步走到赶来的消防车前,开始和火警和后来赶来的警察交涉。
因为检查了都没有受伤,再加上大脑宕机,我第二天仍然傻乎乎地正常去上班,直到下班和艾瑞克在我租的房子见到,我才开始疯狂落泪。他就一直拥抱着我,跟我说人都没事就好了。
这场事故归根结底是我车技太烂加疲劳驾驶,但艾瑞克自始至终没有说过我一句。我说我那天如果踩在油门上,可能我们的人生就都要跳票了,他说这不是没有跳票吗。
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方向盘了。艾瑞克倒是上两个月开始学起了车。他第一堂课结束说教练用的车是一辆 SUV,散步的时候指着街上四种大小不一的车型说是这一款...

五
艾瑞克是十足的犬系男友。任何恰当不恰当的时间都会跑过来逗我,听到音乐就会摆动起来,自己就能把自己逗乐。在他的参照下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一只猫,经常不理会他…
他热爱所有的食物,我做的任何普通到不行的菜他都会双眼放光,惊呼好吃。他的嘴一刻都停不下来。饿起来的时候,他会直接把餐厅里的盐罐子,辣椒酱,甚至是醋倒出来,往嘴巴里一勺一勺地送。点任何饮料和奶茶,我才喝到第二口的时候,他的就已经见底了。我和他说如果下次回国内,要带他见识一下我爸妈家附近地铁站的小食街,估计他坐下可能就不走了。
艾瑞克有着教科书式的善良感。我们每次出去散步,在人行道上看到碎玻璃,螺丝钉,任何尖锐的东西他都会捡起来,扔到不会被人踩到的地方;因为做过服务生,每一次我们下馆子,他都会把吃完的盘子和碗整齐地叠起来,方便别人收走,而同样打过工的我就全然不会这样做;我们搬家拆下的大纸板箱,因为想给邻居留下足够的空间扔他们的垃圾,他会分好几周放到回收的垃圾箱里。

「活在当下」可能是艾瑞克的人生座右铭。下班看看漫画,上上推特就很自得其乐。碰上了我,一个焦虑感爆棚,情绪上下起伏不断,自己把自己卷到窒息的人。他会试着理解,跟我说慢下来也没有关系。
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恒定的,温暖的常量,时刻告诉我可以缓下来,可以不用因为看不清五年十年后的人生就张皇失措;可以根据冰箱里的食材决定晚上做什么,不用提前一周规划购物清单。但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也从一个只在乎眼前快乐的人,慢慢开始考虑一些长期的东西,例如他终于有了存款。
六
我喜欢艾瑞克学说中文的口音和语气。
他说「为什么」的时候发音是「维什没」。
我挠他痒的时候他会说 「揪咪啊」。
有一次他指着薯条说「这是我们的喵人」,我问他为什么是「喵人」?他以为「喵」是「家」的意思,所以他想说的是,「薯条是我们的家人」。
他后来就会说「我们的喵很聪明,我们的喵很漂亮」。
我循环听的几首中文歌,他偶尔竟然能跟着唱几句。
我喜欢艾瑞克因为我想要学习中文。但我嘱托他,见到我爸妈的时候还是太平点让我来做翻译,要不然那些我教他的乱七八糟的词汇冒出来,我们可能同时会被我爸揍飞。
七
艾瑞克让我觉得幸福。

注:散步的时候,有把这篇一字一句翻译给艾瑞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