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刀小麓

我是一把墨绿色的佩刀,刀柄刻着浮雕蟠螭纹,木制的刀鞘古色古香。
几百年前,我本是西洋镇国法宝,不慎流落民间,后被一位侠胆义士购得。义士世代均为忠勇之师,用我砍杀无数恶人,刀锋所到之处,不留一滴血痕。此后,我辗转落入铸刀匠人之手。
某年,匠人的作坊不慎起火。一位路过的老汉把我们救了出来。匠人将我赠予老汉。此老汉姓田,是田七郎的老祖宗。田家将我视为“镇族之宝”,代代相传。
主人田七郎十五岁那年的传承仪式,田父向他讲述我的故事,说我是一把有灵气的刀。
淳朴善良的主人,第一眼见到我,就爱不释手,他的手心温热,还经常找我说话,使我感到十分踏实。
小麓,是他帮我起的名字,也是我修行以来,第一个正式的称呼。
主人二十四岁那年,长得虎背蜂腰。虽然父亲早年病故,家穷四壁,但他孝敬母亲、疼爱妻儿,是方圆几百里的大孝子。
那一年,我卜出他有劫难,遂化身一白胡子老者,潜入他的梦中,提醒他提防结交之人,以免杀身之祸。
不久后,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骑着白马找到主人的家门口。他自称同县人,名叫武承休,因身感不适,来借地方休息。
武承休一见主人,就眼冒金光,似乎非常喜欢他。主人长年在外狩猎,高大健壮,长相英俊,若非家境贫寒,必有许多姑娘家前来提亲。然而这武承休乃男儿身,对主人却如此入迷,莫非有“龙阳之好”?
他那天又是送银子,又是邀请主人到他家做客。幸亏主人的母亲深谙世道,窥出事情的端倪,琢磨这武承休非等闲之辈。
主人捧着银子回房告知母亲,田母语重心长地说:“受人知遇要替人分忧,受人恩惠要替人解难。有钱人报答别人可以用钱财,我们这种穷人却只能用性命相报。”
田母下了逐客令,主人把银子退还武承休。
第二天,武承休又来主人家讨酒喝,主人倾尽待客之礼数,也放下戒心。后来,主人也去他家做客。我知道武承休绝非善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主人明示。
那次,武承休没有直接送主人银子,但提出用银子换主人家里的虎皮。主人拿了银子,心里非常忐忑。一回到家,他才发现仅有几张掉毛的虎皮,即使全部卖给武承休,也抵不了那么多银子。
无奈之下,主人带着我重新来到山里打猎。适逢风雪天气,主人守了三天三夜,都没发现老虎的踪影。我躲在刀鞘里,也能感受夜里山上的寒气。后来,主人收到夫人急病的消息,赶忙回家照看。
孰知照顾十多天后,夫人病情渐重,不治而亡。为了办丧事,主人花光了武承休之前给的银子。但武承休又带来了丰厚的殡金。
亏欠武承休的东西太多太重,主人已经对他的事情上了心。
再一次,主人只身奔赴深山老林,熬了几宿,终于捕获一只小老虎,连日送至武承休手中。
那天,武承休大办酒席,请了些猪朋狗友,还厚着脸皮把主人关在院子里。我愤怒了,老子很久没有杀人了,真想跳出刀鞘往他脖子抹一刀。
主人发现我从刀鞘探出好几寸,又不露声色地把我塞进刀鞘。或许他也想看看武承休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晚,武承休对主人照顾有嘉,不仅让其他宾客眼红,连我也恨得牙齿痒痒的。散席后,他提出给主人换身新衣遭拒,可仍不死心,半夜里偷偷换了主人的衣服。
主人醒来后,寻不见旧衣服,只有穿着新衣裳回了家。
田母获悉主人新衣的来由,便呵斥他把衣服归还。主人虽然不解,但母命难违,只能遣儿子前往武府。
大半天功夫,衣服又回到主人手上。武承休捎来口信,说旧衣被他拆作鞋垫的里子。
顿时,我火冒三丈,抖动着身子想挣脱跳出刀鞘。你武承休口口声声说敬重主人,可那是主人全年的唯一穿着。你招呼都不打就私自拆了,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那衣物虽破,却用作鞋垫里子,分明有意贬低主人的身份。
田母也是气愤不已,命令主人与武家断绝来往。此后半年,主人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总能见他抚摸那件衣服,黯然神伤。
那段时日,辽阳县遭遇连续旱灾,山里的飞禽走兽越来越少。可是,上山打猎的人家却没有见少,常常出现争抢猎物的状况。
有一次,主人蹲守了几天几夜,终于抓获一只猎豹。当他吃力地卸下沉甸甸的猎物时,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出来,冲上去抢。他使劲推开主人,举起猎物转身就跑。主人猛然醒悟,大步流星地追赶。追了约摸几百米,大汉停下脚步,扔下猎物,与主人扭打起来。
主人好几天没吃饱饭,而年迈的老母亲、尚幼的儿子,正等着猎物卖钱换食物。在饥饿面前,主人渐渐失去了理智,两人扭打在一起。
眼看主人占下风,我十分着急,猎物岂能让坏人夺走。趁他们在黄土坡拳打脚踢,我挣脱刀鞘的束缚,从主人怀里跳出,挺立在不远处的空地。
几个翻滚,我搯准大汉躺下的顺序,轻轻割了他的脖颈一刀。刀光闪过之处,大汉的脑袋应声而落,来不及哼一声,一命呜呼。
主人的胸前被溅了一滩血,气喘吁吁地坐了一会,捡起我再去背那只猎豹。
终究做了件好事,否则主人一家的日子可不好过。我若无其事地躲在刀鞘里呼呼大睡,自言自语道:“老子很久没有尝到人的血腥味了。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死不足惜。”
回到家里,主人安顿好家人,然后脱下那件带血的外衣,就着冰冷的井水浣洗起来。
那是武承休送给他的衣裳!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伴着他每一下揉搓,我的心也有些刺痛。
次日,田母发现主人的异常,几经追问,才知道杀人的情况。她对主人说:“你虽做错了事,可也是为了一家的活计。但杀人终究是法理难容之事,我明日送你去官府自首吧。”
第二天,主人在母亲的陪同下报了官,随即被官府关入大牢。
后来,听说是武承休用重金贿赂经办县令和受害者家属,终于把主人从牢狱救出。
见主人被释放,我喜忧参半:喜的是主人重获自由,我又能见他;忧的是主人性命已归武承休了,田母叮嘱他“大恩不言谢,要以命相谢”。
武承休生日那晚,他的大宅子里住满了宾客和仆人。那次主人和他同睡一屋,秉烛夜谈至三更天。当晚,我感到睡他们床下的仆人中有坏人,铮铮响着晃出刀鞘几寸,露出闪电般的光亮。主人似乎听见了,从床上坐定起来。
一周之后,主人前去探望武承休,便听其亲口相告,其仆人林儿败坏家风,意图奸淫儿媳,但官府却置之不理。不仅如此,林儿还到处散播武承休儿媳勾搭他的谣言。闻及,主人已是愤慨难当,我也恨得牙齿叮叮直响。
一天晚上,主人乔装成一个乞丐,蹲守在御史家门不远处,眼睛盯着门前来往的人。半夜,只听见御史家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乌黑的人影从门缝里挤出来。定睛一瞧,此黑影便是林儿。主人慢慢地站起来,把我紧紧地捂在怀里,远远地跟着。
一路上,我能听见主人嘭嘭嘭的心跳声。他像是行使神圣的使命一样,有种视死如归的气氛。
半盏烟功夫,林儿走进一家酒馆。一直等到四更天,他才醉醺醺地从酒馆里走出来。借着月光,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晃晃悠悠地原路返回。当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小胡同,准备从尽头处转弯,主人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把他拦腰抱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林儿吓得脸色煞白。
林儿抖动着嘴巴想求饶,却被主人摁在墙角,说不出话来。没等主人动手,我已露出半截身子,欲杀这不知廉耻的阴险小人。主人冷静地举起我,轻轻地往他脖子上一抹。很快,林儿便断了气。
主人杀了林儿回到家,也不慌张。趁着天还没亮,他叫来一辆马车,亲自把家人带离辽阳投靠其他亲戚。住了几日,他又谎称跟别人合伙做大买卖,却偷偷回了辽阳。
在辽阳县城,主人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经打听,获悉林儿被杀后,御史的家人把武承休和他叔叔武恒告上公堂,武恒被活活打死。此等草菅人命之事,听得我火冒三丈,咣当作响,可主人却出奇地平静。我知道他自有打算,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武恒死后的第七天,为接近县衙府,主人心生一计,想假扮成进奉柴草用水的农夫,伺机下手。那天清早,他换上武承休送的衣服,胸口那摊红色的血迹,活像怒放的花朵。
临出门前,主人把我捧在手心端详许久,眼里满是怜爱。那眼神,与刚接过我时一模一样。
卯时刚过,县衙门口的进奉队伍排起一条长龙。一个戴着斗笠的壮汉,挑着一担木柴站在队伍的中间。他故意把斗笠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边脸。
县衙的府邸,仅有一墙之隔。看着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样子,他按捺不住想穿墙而入,把里面的牛鬼蛇神统统杀光。
约摸一盏烟光景,轮到他进去。迈过县衙的门槛,他迅速卸下肩上的担子,摘掉头顶的斗笠,扶额四下张望。
突然间,西墙角落响起县令与御史的弟弟的说话声。他迅速抽出怀里的佩刀,挥舞着朝县令头上砍去。但这一刀,没有伤及县令,却把御史的弟弟胳膊砍断。紧接着,又一个箭步,御史弟弟的人头被他削了下来。
县令见状,吓得抱头鼠窜,大声疾呼。他杀红了眼,像狩猎时那般,追寻县令逃跑的方向。此时,院内外的衙役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县衙大门也被死死堵住。
自知很难以一敌众,他挥刀自刎,手握佩刀躺在血泊之中。县令见杀人者已死,便从暗处窜出。惊魂未定的县令,走至尸首旁边,忽见无头尸一跃而起,手起刀落之处,县令的脑袋跌落地面。紧接着,无头尸重重摔倒在地。
眨眼间,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无头尸体立刻现出原形,那是一把光秃秃的墨绿色佩刀,泛着死一般的冷光。
没错,是我,小麓!我化身主人的模样,杀狗官来了!
正午时分,衙门前支起了一个大火炉,四周围满看热闹的人。
只见一位巫师模样的老太婆绕着火炉上蹦下跳,嘴里念念有词。立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铜制的笼子,笼外的框架上贴着好几道“十字型”的灵符。往笼子里望去,我被弯弯曲曲的铜链拴住,刀把上还压着一个贴着灵符的铜锁。
“小麓!”人群中有人认出我,循声望去,武承休站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烧死刀妖!”神婆带头呐喊,身旁的官兵一个个叫嚣着。说完,关着我的笼子被投入火炉。烈火烧了一天一夜,我化作一滩绿水,即将魂飞魄散。
弥留之际,七天以来在辽阳城的事情,在我脑海里快速闪现。
那些时日,主人白天频频出没衙门附近踩点,晚上回客栈置办作案工具。县衙府戒备森严,想混进去很难。
“只能智取了。”主人对着我嘀咕。通过踩点,发现每天上午总有一帮人定时给县衙送奉柴禾用水、瓜果蔬菜。这是混入衙门的最好时机,但凭主人一个,想行刺狗官,也是凶多吉少。
按魔界的规矩,需要修炼满千年才能变成人形。我的修行不够火候,若违背天意变成人形,必须丧失所有的法术作为代价,并且只有十二个时辰的人寿。时间一过,就要打回原形。
下榻客栈的第六日清早,店小二催交房费。见主人支吾着掏不出钱,客栈老板撂下狠话,如果再不结房费,立即报官抓人。明天是武恒的“头七”,主人本该去武家吊唁,可却迟迟没有动身。
半夜里,主人说起梦话:“明日便取狗官首级。”吓得我差点跳出刀鞘。所幸房内无旁人,否则这位莽夫要被抓去衙门。
以我对主人的了解,他明日定会闯入县衙府杀人,自己也性命难保。
我想起了十年来与主人作伴、出生入死的美好时光。但我转念一想,真正为一个人好,不应该替对方考虑问题么?武承休救过主人的命,他不也算是我小麓的恩公?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主人送死。于是,在主人出发前,我对他进行催眠,然后化身为他的模样,向县衙府迈进……
[番外]
在客栈里,田七郎从睡梦中,慢慢苏醒过来。
他记不得自己缘何昏睡,但好像刚做完一个梦,梦中的他挥刀冲进衙门砍杀了县令和一众衙役。顺势往怀里一摸,他发现佩刀不翼而飞。
小麓,你在哪?
像发疯似的,田七郎几乎翻遍整个客栈,仍没有发现那把刀。门外有人议论,昨日绿刀妖在衙门杀人被焚之事。他的脑袋晃了几下,旋即瘫软在地,又昏死过去。
“七郎!七郎!”田七郎睁开眼,发现武承休端坐在床边,焦急地唤他的名字。
原来田七郎在客栈昏倒,武承休恰巧路过,便将其带回武家救治。为避人耳目,田七郎被藏在武家地窖里。
几天之后,田七郎的身体已无大碍。但常有官兵前来武家盘问,武承休疲于应付,忙得焦头烂额。
某日夜里,田七郎在睡梦中忽闻武承休与其管家的对话,醒了过来。隐约中,老管家询问武承休为何要救田七郎,武承休答曰,年前有高人托梦于他,说他今年有血光之灾,只有结交一名叫“田七郎”之人才能化解;接着老管家又提议武承休报官,否则被查出私藏逃犯,武家上下都要遭殃。
突然间,田七郎想起一年前白须老者在梦中交待的话,心里凉了大半截。
次日早上,吃完武承休送来的早饭,田七郎佯称要一个人回东村老宅子转转。武承休答应了他的要求,打开地窖暗门。
走在大街上,田七郎发现沿途的城墙上,贴满一张张“通辑令”,上面画着他的人头。
预感形势已非常不妙,他即刻调头,飞快奔往西郊的深山老林。
来到曾经狩猎的山头,田七郎将一块墨绿色竹片插入黄土,面北叩了三个响头。
“小麓,七郎在此为你立碑,不枉你我相伴一场。”沉吟片刻,他缓缓站立。已是日落时分,金色的霞光照亮了整片天空。
尔后,他淡然一笑,往山的尽头行进,消失于丛林和山麓之间。
作者注:本文改编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田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