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衣下山手札
来人间晃了一遭,我本没打算认识谁。
从前,长明山上清冷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在饮冰食雪之余回想升仙前的日子,有一去不复返的温度,铭刻了密密麻麻的失去和离别。时间太久了,所有鲜妍的皮囊尽数随风剥落,逐渐到血肉、筋脉,最后是白森森的骨骼,成为我关于红尘的唯一记忆——一个平平无奇的古剑仙关于人间的简明定义。
无非“纠缠”二字。
大概我活得太久了,已经忘了纠缠的滋味,也厌倦了这条人间的路。正因此,当那日一纸印有山河令标识的书信被一只累得险些吐血的苍鹰传到白雪封印的洞窟,我当即以剑气挥散了数百年来所有生活的印记,携龙背在身,茕茕然下山。这一天还是来了。终于可以了却那个名为鬼谷的前尘孽债,斩断那些漫漶往事的最后一点纠缠,等一切事毕,我便在人间葬了自己。
我只是来了缘的。长青,你知道的。平生骄傲如我,从没想过回头。
再度踏进红尘,我找了京城声名最盛的酒楼,吃了恍如隔世的一顿酣畅,我感受到内息在五内喧嚣后归于更深的沉寂。尘世千般滋味,化作绵长的毒药,逼近着迟到了太久的天人五衰。
我酒足饭饱,正待起身结账,忽地见一双高挑人影,一先一后地走出楼上雅间,前面稍高些的是个秀雅俊逸的青年男子,举手投足间风流夹杂天真,明艳紫衣在身却并无半点俗气,分明内力强劲武功不凡,眼神却像未涉世事的孩童,牢牢黏在身后另一青衫人身上。另一位神光内敛,虽内力武功亦是顶级,却隐隐透出经脉枯竭之象。
我用余光跟随了片刻。原来远离红尘多年,江湖上多了这么多的奇人。
“公子可要付账?”小二眼色极佳,已经麻溜凑到我面前。
“不急。再来一碟冷拼。”我拍拍他的肩,又复落座。
那二人踱步下楼时,我正好恋恋不舍地吃完最后一粒花生,将广袖一拂洒然笑道:“这顿谁请啊?谁请我吃饭,我就帮谁一个忙。”
“我请!”一个声音,利剑破竹般如约而至,正是那紫衣青年。宽袍大袖,风姿卓然,虽是行止从容身量完足,眉眼间却透出一股子炽热的稚气,就算面向他人,身子仍向旁边的青衫人微微倾斜过去,说不清的眷恋之态,呵护之意。
一入红尘,便生因果。
“好。你叫什么名字?”当时的我未曾意识到,百余年来,这还是头一遭问起他人名字,第一次想知道些与他人相关的事。可这世上的道理往往不通情理,再刻骨的痕迹,蒙了太久的冰雪,也变得纯白荒芜,而这纯白荒芜之上,有朝一日忽然刻上了新的名字,便显得异常扎眼,显得独一无二。
“温,温客行。”
温客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真是足够红尘的名字。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所谓红尘,是白驹过隙,是朝生暮死,是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是我决绝抛下的永生。
多有趣啊。我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许久未曾吞吐人间滋味,俗尘喧哗,掩盖了冰封破裂的声音。
这个叫温客行的后生,嘴笨得很,做事却莽。
身为剑仙,我怎会食言,要帮忙就是要帮忙,只是特意等温客行走出那相好的房间才叩门,没别的原因,懒得看温客行那哄自家媳妇似的一脸谄媚。
这世间的因缘向来巧妙,不打不相识,这位被温公子鞍前马后的人叫周子舒,不仅与他叶白衣有渊源,看着也跟他那蠢货师父秦淮章一样不靠谱。至于这傻瓜徒孙的一身伤怎么来的,为了什么,江湖里各人有各人的劫与缘,我懒得操心,更何况这秦淮章的傻徒弟内里本就急遽消磨,废了他武功换十年寿命,实在不亏。
可是。
可是我偏偏横竖看不得某些人的痴儿样。为了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情愿跪在长街上三个月大喊我是有眼无珠的小畜生。
我独自斜斜坐在飞檐上,暴雨如注里,自有真气护体半点不沾衣角。只顷刻,便见到那个身影踽踽独行踏上小桥,雨水浇得透湿,更显得他眉目如画。
温客行拿出一支白玉箫。
我还从未听过演奏成这般的菩提静心曲,来自旋律的沉静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哀戚,好像沉沦在地底的孤魂伸向人间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那厢周遭绵长内力和暖热真气无心为这副躯壳遮风挡雨,兀自随着旋律涌动不已,不惜涓滴尽数流向楼上那扇灯火红亮的小窗。
痴儿,痴儿。
没来由听得心躁,我正待飞下屋檐点拨他几句,忽见得一紫衣少女执伞奔来,口称主人为温客行遮雨。也罢,停留无益,正待拂衣而去,桥上传来玉器撞裂粉碎之声,一抹雪青色如杜鹃鸟般轻巧飞来我身下的屋脊。身侧的瓦甍发出轻声叹息。
“老怪物,你怎么还没走。”那人一副冷清清的哭腔,带了几分沙哑。
刚才还是前辈,现在成了老怪物。我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摊开了说:“我听曲儿呢。“
“不是给你听的……”那人轻声嘟囔,语气软下来:“阿絮的伤……就没有别的法子?”
我懒得言语,安静看着他,明明慧根深种,怎么一副痴傻样?
“阿絮他是……原是我旧识,再见时,我二人引为知己。如今我即将心愿得偿放下前尘,他却时日无多,让我情何以堪……”
“心愿?你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他无力地笑笑:“前辈,知道了徒惹麻烦,何必知道。”
我不是多事之人,却忍不住提醒:“你是想救,怎么自信他愿意为你活?”
“你……你懂什么……”温客行似被我戳中痛处,后退两步,拂袖纵身飞去。
我看他去了,催动剑气划开水面,一一捡起白玉箫粉碎的残骸,尽数兜进袖里。
我没探听他的秘密,是秘密自己传到我耳朵里的。五湖盟那边消息传得殷勤,告诉我鬼谷谷主乃是温客行,消息传到的时候,我刚刚到南疆一家驿站,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晚喝酒的情形,我与温客行对酌,周子舒坐在那里调息,他们那个天分一般脉象却好的废物徒弟练完功凿凿休息了,月上海棠,突然就有了人间的滋味。我想起前世那些罕见的温馨场面,烈酒入喉,竟有些鼻酸。
温客行乜斜醉眼,衣料簌簌,从我背后绕过,酒气熏人,我平素嫌他憨傻,彼时他却像看透一般沉静下来:“老妖怪,我发现——”
我心念微动,侧头不愿看他,胸中不知名所在,隐隐有一根弦绷紧了。他发现我与他同是世间的弃儿?我向周子舒看去,月光下这位挣扎生死之际的青年竟不似红尘中人,身负一生的杀孽却如神如佛,成为人间的月亮,温客行的月亮。
“我发现——你有白头发了!哈哈哈哈哈!”
突然没来由地舒了口气。傻子。不懂也好。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调遣得了我,除了山河令。思来想去,回四季山庄的路上,我先托平安银庄送去了一个信封和一个口信,纸上的给周子舒,口信是给温客行的。
于是又一个阴沉沉看不见月亮的晚上,温客行如约而至,他有些紧张,怕周子舒跟来,怕周子舒找,唯独不怕我杀了他。
“别看了,他已病入膏肓五感渐失,那些东西不会让他半夜醒来了。”
我眼见得他在广袖下握了拳。
“不如担心你自己,鬼谷谷主温客行,你们各自神通广大,把江湖人玩得团团转,连我也差点被你们骗了去,眼下你们鬼谷人人喊打,周子舒真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
“他不知道……”温客行似乎并不奇怪我知道这些,只是无力地摇头:“别告诉他。”
“误入鬼谷,九死一生,非你之罪。散播琉璃甲祸乱江湖,人心惶惶,是你之罪,只是要算到鬼谷头上。温客行,你当人人都是傻的,以为人人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又算什么?周子舒病在其身,你就是病在其心。”
业债罢了,果报罢了。
“这玩意儿就是你的秘密吧。”我朝温客行头上的发簪努努嘴:“琉璃甲只是个锁,钥匙还在你手上?守了那么久,不累啊?”
温客行瞪着我,嘴唇在发抖。
“真是把自己都赌上的疯子。我看在糟蹋自己这方面,你和秦淮章的徒弟也是半斤八两,一对儿混蛋。”我骂了个爽,说到最后反被他气笑。
看起来我的心直口快又一次收到了完美的效果,就这么静静欣赏着惊惶、羞怯、懊恼、杀意、畏惧和不甘的情绪走马灯似的在温客行脸上一一流过,最后占据这张美人面的,是克制而隐忍的脆弱。
欣赏着,我就咂摸着滋味有点不对头,好像有点不落忍了,不过不落忍只有那么一瞬间罢了。
“真不累?”我继续捅刀。
眼见得温客行眼圈红了,却仍不服输地瞪着,活像一只落汤小狗。
“你看,”我伸了个懒腰,从腰间摸出那块可笑的古铜色牌子,上面 “山河令”三个字刻得遒劲而深刻,月光下明晃晃得让人眼烦:“当年我那不肖徒弟造下业债,让我这个做师父的来还。凭一块小小的令牌为号,我必守誓下山扫平鬼谷。这东西,是我的枷锁。”
温客行面带困惑地静静听着,眼中水光波动。
“你那簪子,我不管他有多少渊源,让你日夜挂念,又噩梦缠身,那是你的枷锁。”
温客行垂下了目光。
“你毁去钥匙,自清鬼谷,隐姓埋名过你的小日子;我便熔了山河令,再不涉江湖之事。我各破各的锁,从此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岂不美哉?”试图开导他消耗了我最后的耐心。
“我做不到。”他坦诚道。
“那就滚吧。”我没好气道。
我从袖中摸出帮他修好的白玉箫向他掷去,他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接了,愣了一瞬,傻憨憨地看向我。
“明日子时,还在此处,我来取你性命。至于要不要让周子舒知道,全凭你一念之间。”
他连声称谢,向我长揖送别。
他娘的。怎么遇见这种傻子。想骂人。
翌日我特意早来了一炷香时间,还没等到温客行,倒等来了周子舒。他已脉象虚浮,命不久矣,好在景渊大巫已在路上,想到他们我更来气,这天窗之主竟是位交际花,早知他与他们有这样渊源,我何至于夤夜驰骋去卖这张两百年卖不出的老脸。
我说,周子舒你让开。你要包庇不成?要同流合污不成?
周子舒身上有股子破碎感,我曾在许多故人身上见过,却从未见过能如此浓郁集中在一人身上的,如长明山上雪崩前的飘摇脆弱。可他一把潇潇瘦骨,就这么挡着路,这股子狠劲儿,倒是与温客行般配。一个苦大仇深,一个仇深苦大。
温客行没告诉周子舒,周子舒自己猜的。人间痴情儿女,不废万古江河,少年容易老,总有少年来。
然后温客行就到了,在我将周子舒存了九分力气打在地上的时候,他卯了吃奶的劲儿向我冲过来。一时冲动就想给他们打成个情侣伤,罢了,还是算了。名门正派通常不那么干,虽然我们三个都不算什么名门正派。
我没打过这么窝囊的架。若是这两人不是像炸毛的猫狗一般毫无章法,一昧用蛮劲,与他们过招,至少会超过十招,可这算什么?一个个龇牙咧嘴,疯狗似的没命地咬,好像垂死挣扎的鱼,在干涸的水塘里蹭得遍体鳞伤还要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温客行站在我龙背剑尖之上,轻佻得像个抱着人腿要饭的无赖,咬在人手上甩不掉的小猫,我无端想到了我自己,那些陪长青走过的那些岁月,也许同样自轻如此。如此这般,将沉重的毕生支点置于立锥的决绝。
胸口没来由涌上一股恶心,也许是天人五衰的病兆。“放过他们吧。”我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什么是天意弄人啊,长青。六合神功造的孽,要你来承担,要我来还,要这些可怜的后辈小崽子们来受苦。这算什么轮回?什么因果?
所以温客行给自己设了假死局,蠢得要命,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帮了忙,没别的好法子,横竖回头我没脸见秦淮章的徒弟了。只是没成想,当我以为万事尘埃落定之时,周子舒主动找到了我。先前由着温客行那小崽子胡闹,偏了武林也骗了周子舒,我一时倒不知从何提起,打算嘴上道个歉了事。
“叶前辈,”周子舒谦谦向我行礼:“我师弟行事莽撞,拖累前辈行此金蝉脱壳之计,君子不屑为焉,子舒当为师弟道歉。”
“不必这般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翻个白眼甩甩袖子:“你们这一对儿,但凡有一个脑子好使的,也不至于今日这般你死我活。周子舒,我问你,如今你自作主张拔了七窍三秋钉,一条腿已经踏上了奈何桥,温客行又昏迷不醒,你来找我意欲何为?别告诉我你要一走了之!留那小崽子哭哭戚戚!”
周子舒苦笑:“前辈神机妙算,已经猜到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要把温客行揪醒,好个江湖败类一对儿魔头,你俩一个被窝里的事儿自己解决,面对面打一架得了。
“前辈请息怒。”周子舒忙拦下我,神情坦然,面露决绝之意:“子舒如今时日无多,却不愿天下武库落于晋王之手,当日我为他人利剑,怎不知兵者公器之害?子舒愿逞武夫之勇,毁了那武库,断了琉璃甲流祸,叫那传言绝迹江湖。”
我看他头上戴上了温客行的那钥匙簪子,也不知他对钥匙一事知晓几分了,随口调侃:“你那簪子不错,看着七八分眼熟,几时买的?”
周子舒脸红侧身,轻声嗔道:“前辈。”
想是他俩定情之物了。秦淮章你也有今天,好好的孩子变成这副拿肉麻当有趣的模样,我一阵恶寒,正色道:“周子舒,你的大义我不懂,只知道那小崽子既然能为你发疯一次,自然也有二次三次。你不带他走,只怕他做鬼也要缠着你。”
“这正是子舒求助于前辈之处,”周子舒二次向我行礼:“有景渊与大巫在此,自然能医好师弟,我不担心。只是他找不见我,怕是又要捅出篓子。”
“周子舒。”我心中已有答案,看向他勇毅眼底:“你以白衣剑为誓,我可以保证温客行那小崽子安然无恙,代价是要你同我一般,受这长生孤寂之苦,不可自行了断,守护六合心法,你可愿意么?”
周子舒神色微诧,即刻答应:“只要前辈护他周全,从此再无忧虑度过此生。”
这话我后来是这么问温客行的:“温客行,我有一法可救周子舒,只是你可能会死,你意下如何?”
答案一般无二。
倒像是证婚词一般,确认二人心意,我便将六合心法授予温客行。不出我所料,他集百家绝学,重塑筋骨易如反掌,加之专心致志,突破速度远甚于我。温客行缓过劲便说老怪物想不到你竟成了我师父。我气得回嘴小崽子想得美那我不是降了辈?
“叶前辈,”温客行正色道:“多谢。”
我笑纳了。
”难为前辈处处照拂,我温某人铭感于心……只是我三番两次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早听前辈提点,放下执念与心上人归隐,也不至于阿絮与我险些生死永隔……还连累前辈……”
“嘁,可笑,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怎会怪你。”
驿路斜阳。温客行说逢年过节还来四季山庄相聚,我说赶路要紧但你们要记得去平安酒庄把我赊的账结了。然后向春意浓郁之处飞去。
我从雪山久而复返,将自己深深埋入韶华易逝的人间。
他与他在人间小留暂住,携手走进亘古长眠的雪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