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感悟录
豆瓣上有书影音的专栏,此文放到此,是因为这不是乐评,个人也不具音乐家的素养;这完全是围绕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的一段人生经历,一段个人解读和一些感悟。是否有曲解,如今甚至可用死无对证来形容;因为此文作者的耳朵从十多年前就已经“死”掉了。我自姑妄言之,各位也姑且听之。

一.解读《悲怆》
刚开始听古典音乐时,阅历有限,在艺术欣赏上,对感性类的东西比较敏感,喜欢通过那种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来获得美感享受。对古典音乐这种严肃的音乐,也只能像吃东西一样,挑肥拣瘦,只取所需,对那些艰涩的,听不大懂的,很自然地舍而弃之。
偏偏第一次遇到的就是极为感性的《悲怆》,而且偶然一听,就与第一乐章里美丽的主部副题相遇。若不是这两句优美的旋律,像我这样从黄土高原上出来的人,怕也很难一步踏入古典音乐的世界。这实在是我的运气。否则,很难说我会不会翻翻白眼,或昏昏然而欲睡,或木木然似对牛弹琴,君不见从来不知古典音乐为何物却也照活了一辈子的人在我们身边又有多少呢?
还是先随我一起来欣赏《悲怆》吧!让我尝试追忆当年倾听《悲怆》的感受,我不是音乐理论家,我只能用我笨拙的语言,多少展现心灵与心灵碰撞时闪现的那一阵火花。
第一乐章的引子是低沉,灰暗,朦胧的,好像是随着涨潮时默默无言的潮水,匍匐着默默上岸的一场偷袭,长达1分多钟之间,只看见卡拉扬的指挥棒在诡秘地缓慢移动,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它引出的主部主题,像突来的潮水,虽然并不汹涌,但一阵一阵地袭来,令人捉摸不定,让主人公充满焦虑和不安,像一头迷路受伤的羔羊在暗夜里彷徨着,面对黑夜的恐怖和不可知,一路跛行而来。它显然是不祥的预兆,从一开始就预示了交响曲的主调。
可庆幸的是,迷途中的羔羊很快迎来主部副题像早晨的太阳煦煦升起般的优美旋律。对正处于孤独境遇中的当年本尊来说,优美的主部副题,与主部主题形成的反差,给我一种久旱逢甘霖,乃至嗷嗷待哺的婴儿投入母亲怀抱时一样的惊喜,那种慰藉,那种温暖,那种释怀,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她让一颗孤寂的灵魂从此有了依靠,她让一艘迷失方向的遭难的破船驶入了安全的港湾。
主部副题的感性是十分具体的,旋律优美如歌,优美的中提琴绘出一副美丽画卷:第一个乐句仿佛一江春水荡气回肠般由天际荡漾而来,展现满眼的新绿,满目的春光,温柔,妩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第二个乐句与第一个乐句相仿,却又做了深度挖掘,回转之间披露出一种母性的深情的爱,每每让我想起了母亲慈祥的面孔,惹起阵阵乡愁。而后,则是主题的不断反复,挖掘,在这反复之中,我的思绪和联想也和主人公一起展翅翱翔,有美好的回忆,有热烈的憧憬,有对未来的幻想和向往,不时的,会有一阵一阵的电流触及全身,竖起鸡皮疙瘩,直至心头战颤,热泪盈眶····。音乐的主题是乐章的灵魂,你一旦被她俘虏,怕是永生不能逃离。
但春天是短暂的,爱的甜美渐渐逝去,开始转为感伤,叹息,甚至无奈,一个苦闷的心灵时隐时现,主部副题的优美旋律渐行渐远,最后用单簧管发出一点微弱信息,好像遇难船只发出的最后一个求救的信号,也预示着主人公的悲剧命运。
突然一声惊雷,犹如异军突起,在短兵相接之处,焦虑的主部主题返回了。第一次听这交响曲的人,如果没有思想准备,听到此处,一定会被吓一激灵。此处戏剧性的变化,虽然突如其来,却又似在意料之中。主部主题已由焦虑变为短促的发问,话不成句,向命运女神发出的痛心疾首的诘问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年轻时的我,不谙世事,在那一刻,心情几乎与主人公一样激动,脉搏在剧烈地跳动,血气在上升,良辰美景为何总不能长久,悲剧为何总要伴随好人一生。
岁月让我明白了一切。主人公虽然对命运不甘,然而命运却显然是不可抗拒的。它像人类的原罪一样伴随人生;春天,爱,以及其它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生命在内,永远都是短暂的,相对的,必将消失的,只有悲剧才是永恒的。在命运女神有如电闪雷鸣般的疾驰中,诘问开始变得毫无意义,那一声声哀鸣,像凤凰涅槃,凄美绝伦,更显得无比的哀切和无助,主人公的悲剧已然不可避免。
主部主题显然象征着世间的无常,命运的坎坷,人生的负面力量;主部副题象征着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像春天,像缠绵的爱的思绪。这两个主题此后反复出现,较量,搏斗,我们听得见主人公痛苦的诘问,听得到他战斗中的呐喊,听得到他无助的呻吟和叹息,最终湮灭在无常的不可抵御的氛围之中,乐章的后部用大提琴的叹息声预示着失败的命运即将来临。
第一乐章跌宕起伏,富于变化的戏剧性展开让人应接不暇,基本上整个交响曲的基调都在这一乐章里有了体现。主部副题的明朗,抒情和唤起人无穷遐想的美丽旋律,让年轻时的我彻底着迷;少年不知愁滋味,年轻时最喜欢听,最常听的就是这个旋律,说白了,当时就是奔这个副题而去的。每每听之,都止不住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这个副题,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应该是一个美丽的成熟女性的形象,对年轻人来说,母爱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那种包容力和彻底的安全感,甚至唤起我一种胎内回归的愿望。后来,当我知道了柴可夫斯基的传奇般的人生故事时,感觉我果然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梅克夫人的形象。梅克夫人比柴可夫斯基年长8岁。在柴可夫斯基的眼里,她既是自己爱慕的对象,也是自己和自己的艺术的理解者和保护者,副题的形象与此极为符合。
无独有偶,柴可夫斯基去世的第二年,梅克夫人紧跟着柴可夫斯基去世了。从时间上来说,她是有时间听到这支交响曲的。但据说,梅克夫人在她临去世的那一年里,病痛交集,有无精力听《悲怆》不得而知。如果听到的话,也很难猜测梅克夫人听到这首交响曲时的心境。可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但也有可能是完全相反。她是知道柴可夫斯基在此交响曲公演后第八天即去世了的。作为柴可夫斯基和他艺术的最大的理解者和保护者,听了老柴这最后一首交响曲,敢说一句,即便这曲子加速了她的死期(这是极有可能的),相信她在闭上眼睛那一刻,应该是幸福的。
现在进入第二乐章了。这一乐章里,一开始用圆舞曲格调画出一个田园诗般的世界,应该是一种对美好岁月的追忆。但显然也是不安定的,展开部时而出现许多不安和疑虑,外在的描写多于对主人公的心理刻画,相比第一乐章多少显得平和,却也美丽无比,让人遐想联翩。
在第三乐章里,主人公开始抗争了。不甘命运摆布的主人公终于披挂上阵,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战士的形象,战马嘶鸣,军旗招展的场面不断出现。主人公坚定,果敢,面对强大的敌人毫不畏惧,沉着应战,怀着必胜的信念,急促却不紊乱的进行曲节奏让我不由得想起抗战时期的游击队之歌,那神韵莫非是来源于此吗?尽管如此,在乐章的最后,黑云密布的气氛还是暗示了主人公危机四伏,败局已定的结局。
第四乐章,按照交响曲的常理布局,即便按柴可夫斯基以往的交响曲的作曲习惯也该进入辉煌,第一乐章的主部副题的优美旋律应该再次出现才对,但柴可夫斯基却一反常态,对结局做了悲剧处理,不但充满生命力的第一乐章的主部副题形象没有再次出现,自始至终,犹如死神降临,并响起沉重的葬礼脚步声。
实话说,年轻时是不喜欢这一章的,也听不懂这一章,有时甚至索性不听她。一直到几十年之后,有了人生的积累,再去听时,才似乎有了感觉。人生的大悲哀,《悲怆》之所以为“悲怆”,都在第四乐章中有了极致的体现。
怪诞的第一主题在乐章一开始就作为引子骤然出现,和声效果甚至让人难以捕捉它的旋律,也让它的怪诞有了极致的发挥,活像发自于死神的预言,又像是一个巫婆的不祥咒语,悲剧开始了。圆号在远处的单调的哀鸣,衬托着一片凄凉,生命终于枯萎了,鲜花终于凋谢了----
深沉哀切的第二主题出现了,这是真正的安魂曲,有如怀着丧子之痛的母亲的撕心裂肺般的悲哀。小提琴的和声像瀑布一泻而下如泣如诉,乐句的尾部有一个小小的转折,然后是一个突兀的停顿;那突兀的停顿不禁令人心碎,愕然。而后又是一个反复,又是一个停顿,这种反复的哀诉的乐段渐渐被分切成碎片,在各个声部不断重复再现,犹似一位泣不成声的使人哀怜的母亲。远处圆号的哀鸣仍在单调地持续重复着,尾声中一个沉闷的锣声传来,似乎宣示了死神的降临。那种无奈,那种深深的悲哀,痛入肺腑,以致让人感觉语言文字的苍白无力,无以言表那种痛切的心情。
在振聋发聩的大悲哀中,我终于明白了美的极致是什么。人世间极致的美,极致的感动无疑就是悲剧,这是某种宿命,是人们无法反抗的。
悲剧,正如鲁迅所言,它把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让你在美的毁灭之中感受悲剧的震撼的力量。犹如凤凰涅槃,人生中美好的回忆永远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包括生命,弹指一挥间,即告结束。而死亡才是永恒的,不可逃避的,无论权力,金钱,都不可挽回这一切;对似乎可以拥有一切,甚至可以理解宇宙原理的天之骄子的人类来说,死的宿命,无疑是最大的悲哀和悖论。在这一点上,人如蝼蚁,世间万物皆平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既是感性的,同时也构筑了强大的哲学力量。
在乐章终结处,用手拨出的几声大提琴沉闷的声音犹如死神的脚步声,也可让人想象是伟大的艺术家的心脏的最后几声跳动;继而,便是一片静寂,犹如天荒地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像水墨画的留白一样,此时无声胜有声。仿佛过了许久之后,才传来听众一片热烈雷霆般的掌声。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伟大的生命结束了。然而一个伟大的心灵却借助他的不朽作品《悲怆》在人们心中复活,犹如耶稣的复活,并且一定会永远不灭地被传承下去。虽然在有某些地方,某些时间,人们无法倾听,但正如普罗米修斯偷来的火种,此伏彼起,永远不会湮灭;只要这火种不灭,人性的种子就会不断发芽,开出新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