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束般的恋爱”
为什么说恋爱是花束般的呢,可能是花都有花期,离开了水和土壤的滋养将会迅速凋谢和枯萎;又为什么是花束呢,那么多花骨朵捆在一起,盛开的时候灿烂盛大,凋败的时候也会显得格外凄凉吧。小洋的评论区有人抖机灵地说,要干花般的恋爱,可仔细一想那又有什么好的呢,没有了流转灵动的水,干花虽能永葆其颜色,但也从来没有过光泽。
《花束》基调总体还是愉快的,快乐的回忆居多,难过的片段也只会让人默默流泪,没有生离死别,大悲大惨,观看过程中也无法放声大哭,情绪就这样被压抑和积累,无声无息地闷在心里。刘瑜在《送你一颗子弹》中描述crush,大意说它是一阵炫目的花火,光和闪电,如果要把情感从那么一小段情境里面抽离出来并且拖长,恐怕就会逐渐变得没有意思了。爱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在变化,客观事物和情境处境也总在变化,没有一件事情会永恒不变,停滞不前。“一个人只能陪你人生中的一段时间”,现实世界终究只是人们匆匆而过的异乡,你在不同的时间会遇到不同的人。如果非要抓紧一段感情不放手,非要从早该停止的故事里面拖出一段又臭又长的不愉快,要么是逐渐丧失自己的领土和阵地,逐渐丢失尊严和平等,要么是变得冷淡如同陌生人,一拍两散,爱就是这么消磨掉的。
菅田将晖饰演的山根麦,和有村架纯饰演的八谷娟,在东京明大前站因为错过末班电车偶然相识,和另外两位旅客一起度过了大半个晚上之后寒暄搭话,发现他们认识同样的导演,喜欢同样的作品,简直是人海当中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一模一样的搅在一起的耳机线,一模一样的书签,一模一样的白色帆布鞋,一模一样的诗集,过度的巧合,完美的合拍,无不在浓墨重彩地强调他们的缘分和相配。小娟在小麦家度过雨夜,发现他们的书架也高度重合,小麦帮小娟吹头发,最后他们吃了三个烤饭团,小娟看着他拍的长达三小时的巨型储气罐影片睡着了。一个很温柔的夜晚。刚认识的时候他们还在读大学,小麦头发卷卷,鼻子是刀削一样的直线。
在一起四年,经历了一起看展,红绿灯下告白,亲吻,聊不完的天,一起装饰新家,养猫,开始同居生活,相互扶持经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一起去面包店,找工作,考证,经历了与父母的矛盾和不妥协,当生活稳步走向稳定的工作和舒适的住房条件时,激情消失了,那种发现人海中的另一个自己的欣喜和幸运也消失了,他们变得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会吵架,会闹别扭,生活逐渐变得不同步,变得烦躁和互相打扰,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眷侣跌下神坛,落入了生活的琐碎和一地鸡毛。小麦曾经在和小娟一起趴在新家的阳台上吹风的时候说到最大的愿望想要维持现状,但那些过往就像掬水在手,碎金般随着水流走了,悄然地,无声地,那些现状消亡了。但他们仍然在努力维持,努力凑出时间,心中仍然有为对方留存的温柔一隅,那些艰难被摄相机记录下,在双方的独白中体现,就连这些矛盾甚至也是在他们两人的心里同步产生。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和手提灯笼,在我身上发现他们自己的人相遇。” 《花束》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塑造人物和研究感情时的敏感和深刻,以一种温柔细腻的笔调描绘了这种相遇发生之前、之中和之后的故事,把“如光如露亦如电”的激情之爱拖长,刻画了两人由同步到异步的过程,他们逐渐走出大学时代,进入社会,逐渐变化,他们对书画电影和游戏的爱变得不相同,他们的时间精力开始消散,交流减少,迈向不同的人生方向的过程,以及最后婚姻和适应社会的不同方式的探讨。
在濒临分手的时刻,他们重温了过去的旧梦,温和的回忆充斥着他们的脑海,这时小麦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他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小娟,成为夫妇,带着孩子去水族馆和动物园。他说他可以看到这样的未来,近在眼前,他觉得他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家人。这又是多么的刺痛人心,求婚的时刻竟然不是情意正浓,而是分道扬镳的末尾;但这也正呼应了真正的婚姻,它不是由少年时期的爱情构成,而是一种约定和妥协,爱会消亡变为亲情和责任。他们在这个时候都好像动摇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摆在面前正在游移不定,可是突然他们看见一对和他们少年时期非常相像的小情侣落座,羞涩又激动,沉浸在两人的世界和灵魂的交流。恍惚之间回头看,已然分不清遥远的记忆和梦境。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意识到这段关系已经不可挽回了,艾米莉·狄金森写到“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隔壁桌的小情侣如何提醒他们曾经的心心相印,现在的窒息也就如何地不可容忍。
热恋中的人们怎么会去想象那些朦胧的含义和不幸的预言,他们太匆忙沉浸在饱满和近乎永恒的爱里了,从来没有意识到什么是再见,什么是不在一起了,吵架的时候提及分手总会觉得是惊雷在耳边炸响,明明都是汉字,却不能明白那些词汇组合在一起的含义,明明都是清楚的话语,却不能明白音节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分手是我们可能还会认识,但不会再这么亲密了,而对于山根麦和八谷娟来说,则是他们只能拥抱再也不能亲吻,只能背对背挥手,再也不能并肩而行。
但回忆总在那里,就如同安德烈·埃希蒙《夏日终曲》中,“我们会像小广场上那些面对皮亚伟河纪念碑而坐的老人,谈起两个年轻人在短短几周里,发现了那么多快乐,然后在往后的人生里,将棉花棒浸入那一碗快乐,生怕用完,每逢周年纪念也只敢喝像顶针那么大的一小杯。但这件几乎未曾发生的事仍然召唤着我。我想告诉他。”
“未来的那两人永远无法抹除、撤销、忘却或重温过去——过去就困在过去,像夏日黄昏将近时原野上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