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胡续冬 | 没有尽头也没有起始的星期天

胡续冬诗选(12首)
01
笑笑机
你爱笑。
每天早上醒来,
你一伸懒腰
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
浑身都是开关的笑笑机。
我轻轻碰一下,
你就送我一串咯咯响的礼物。
还有几串咯咯声飞到了
妈妈身边,
你忽闪着大眼睛指挥它们,
打败了她脸上的
黑眼圈怪兽。
更多的咯咯声
在家里四处游荡,
它们都是长着翅膀的粉刷匠,
把墙壁、桌椅甚至
装满了纸尿裤的垃圾桶
都刷上了你呼出的奶香。
你笑得最响的时候,
往往是坐在我的腿弯里,
我拉着你的小手,
你派出
整整一个军团的咯咯声,
它们手持咯咯响的弯刀
把我肺叶里的晦气
砍得哈哈大笑,
连我身上最隐秘的失败感
都被你装上了笑的马达:
我也变成了一台
大一号的笑笑机,
你嘴角微微一翘,
我就笑到云端乐逍遥。

02
松鼠
——给阿子
几天前,像两个游手好闲的监工,
我们总是在路边监督松鼠们的集体劳动:
每天早上,它们把好天气一粒接一粒地
从树上搬到地下,傍晚时分,则把
整个小镇的安静掰碎了,叼回树上。
你认为松鼠们同样也乐于看见
我们这两个大松鼠一样的中国人,
一路上,两根隐形的大尾巴一左一右
在异乡的空气中搅动出两行
“家”字的正反书。没错,其实是它们
在路上等着看我们。像商量好了似的,
每走五米,就有松鼠蹲在路边
向我们展示捧在两只小前爪上的
一小坨乡村美国。它们甚至能听懂
我们在说什么,临走的时候,你说:
“要好好吃饭!”我看见旁边的草地上
一只松鼠闻声朝我举起了一枚橡果。
你走以后,我那根隐形的大尾巴
一直耷拉着,再也挥不出“家”字,
倒是经常能够在门外抽烟的时候,
看见松鼠们从两棵枫树之间的电线上
飞快地爬过,它们把电线里的电
踩成了一首想你的诗,又通过
110伏的电压传到了我的电脑里。

03
在北大
我受了欺骗,而我应是谎言。——博尔赫斯
按照我那晦暗的手相,我已活过了
一半的生命。那些废弃的岁月环绕着这所
无所事事的大学,象颓圯的城墙
守护着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的全部失败。
将近十年的时间,从玩世不恭的长发酒徒
到博士生入学考场上诚惶诚恐的学术良民,
这所大学象台盲目的砂轮,把一段
疑窦丛生的虚构传记磨得光可鉴人。
在这大理石一般坚硬光滑的命运上
我已看到此刻的自己投下的阴影:四月里
一个柳絮翻飞的艳阳天,在宿舍楼前
一块郁闷的石板上,阳光艰难地进入了
我的身体,将它包围的是孤独、贫瘠、
一颗将要硬化的肝脏和肝脏深处软弱的追悔。

04
风之乳
——为姜涛而作
起床后,三个人先后走到
宿舍楼之间的风口。
个子高的心病初愈,脸上
还留有一两只水母大小的
愁,左右漂浮。短头发的
刚刚在梦中丢下斧头,
被他剁碎的辅音
在乌鸦肚子里继续聒噪。
黑脸胖子几乎是
滚过来的,口臭的陀螺
在半空中转啊,转。
不一会儿,风就来了。
单腿蹦着,脚尖在树梢
踩下重重的一颤。只有
他们三个知道风受了伤:
可以趁机啜饮
风之乳。
他们吹了声口哨截住了
风。短头发的一个喷嚏
抖落风身上的沙尘,个子高的
立刻出手,狠狠地揪住
风最柔软的部分,狠狠地
挤。胖子从耳朵里掏出
一个塑料袋,接得
出奇地满,像烦躁的气球。
他们喝光了风乳里面的
大海、锕、元音和闪光的
电子邮件。直到散伙
他们谁也没问对方
是谁,是怎样得知
风在昨晚的伤势。

05
阅读十四行:致冷霜
烛火点燃。在蓝色焰芯里打盹的时代
被一双幸运的眼睛依次发现并摇醒,开始以
缓缓舒展的身姿和热量作明亮的深呼吸:
为了已经掀开的尘土和将要进入的
一个人从瞳孔到心灵的一生。“而这只不过
是对大脑沟回和它长度的比喻而已,可以
简化为一根芦管。”书页与亡灵之间的芦管:
如果把它截断,在中间,透过视网膜涌出的词语
轻滢得像上帝在午睡后吹出的肥皂泡,向
纸张和命运分别滑去:它们飘进同样漆黑
的夜空,失去光泽,寻找胎记一样的
逗号、句号、感叹号,寻找阳光下可能发现的
衣物、证件的色彩,骑过女孩日记的自行车的色彩:
烛光下没有出版日期的身体在一页一页翻开

06
里德凯尔克
一坨背着旅行包的白云
错过了上一股
刮向鹿特丹的风。
它坐在半空中一个偏僻的
气流中转码头上
发呆,偶尔挪动一下
疲惫的云屁股,低头观看
它在河面上的影子
是怎样耐心地和低幼的阳光
玩着石头剪子布。
马斯河上安静得能听见
云的咳嗽,只有几艘
还没睡醒的货轮
从云的二郎腿底下
无声地驶过,集装箱上的
“中国海运”四个汉字
像一串遥远的呼噜。
云突然看见了
河边荒草中的我,同样是
错过了上一班船,
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码头
万般坐不住。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
很难沟通。它伸出
飘忽的云手,试图递给我
一根云烟,我表示婉拒
因为我只抽黄鹤楼。
我们努力让对方明白了
我有一个漂亮女儿,它有一朵
和乌云混血的儿子,前年
飘到了佛得角上空去学唱歌。
还没来得及深聊,
刮向伊拉斯谟桥的三桅风就来了,
我的船也已在上游出现。
我们同时掏出手机
拍照留念,而后,它去它的
鹿特丹,我则去往相反的方向:
一个风车排列成行、
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

07
2011年1月1日,给马雁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真主用白色裹尸布收纳了你。
我看见了你的脸,最后一次。
眼泪是可憎的,遮挡了一切,
连同你这些年的欣快和勇毅。
我们把你抬上运尸车,穿过
新年第一天寂寥的回民公墓。
你肯定不会喜欢这里,但你
会弹着烟灰说:哪儿都一样。
我们把你放进了冰冷的墓穴,
我们铲土,也代更多的朋友
把异乡的泥土盖在了你身上。
你父亲,一个因信仰而豁达
的穆斯林老人,在用成都话
跟公墓里的上海回民交谈着:
我们那边墓底都要铺一层沙,
因为大家都是从沙漠里来的。
风很大,我们艰难地点燃了
几把伊斯兰香,三支成一束,
插满了你的坟头,还有菊花,
越插越密,烟雾中的菊花香
像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道。
有人突然说,你一定会嘲笑
我们这群来送你的人,一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
你就站在我们身后,我身后,
美得比记忆更加朴素,就像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许会喜欢公墓给你做的
那块临时的墓牌,简简单单
在小木板上写着“马雁之墓”,
删除了你这三十一年的智慧、
果敢、力量与病苦。我更愿
忘掉这一刻、这公墓:我把
我心爱的小妹葬进了这泥土。

08
六周年的六行诗:给马雁
飞往新年的枭形时间总是在这一天突然改变方向,
向下,坠入监控录像深处的2010年。在那里,
它把羽毛变回羽毛球,把鹰嘴变回鹰嘴豆,把飞行重启为
一具年轻的身体里词语与勇气赛跑的飞行棋。
六年来,这一天是泥土,是锇,是栀子花,是狻猊,
是雾霾中成群的阿童木再度起飞,去一张字条里找你。
(2016年12月30日写于马雁六周年忌日)

09
京沪高铁
我在上海虹桥
你说:这就开始写一堆稿
你在对抗钻进了脂肪里的拖延症
我坐上了经期紊乱的和谐号
我出了江苏进了山东
你才写完第一篇稿
山东在下雨,大舌头的雨,下得我
忘了怎么用普通话向窗外的泰山问好
我想把大雨一个短信发给你
让你轻松地写点注水的呼号
但你坚持着一种肥美的速度:
你每敲下一个字,我就向北五百米
如此算来,我穿过河北的时候
你只能写完第二篇稿
我想要劫持和谐号,逼迫司机
开慢点,你不写完就不许他开到
或者直接把火车开进你的网瘾里
一车把拖延症撞得死翘翘
其实我知道最后你肯定会发飙
把积压的稿全都天女散花般地写好
然后打开门,我就在门口,背包里有
带给你的栀子花和生煎包

10
太太留客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没喝完
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
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
愈见欢喜。电影票死贵
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
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
“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
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电影开始,
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个大轮船的外号。那些洋人
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
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
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捱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
和那个胖女娃儿好象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
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
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
都没得!哎呀没得意思,活该
这个船要沉。电影散场了
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
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
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
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
——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
说不出口:打了几盘麻将过后
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
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砣!

11
蟹壳黄
两年前我们曾经肩并肩
坐在村中的月沼边。
四周围,炊烟和炊烟
聚在一起,把全村的屋檐
高高举起,让它们在水面上
照见了自己亮堂堂的记忆。
微风中,月沼就是我们
摄取风景的、波光粼粼的胃:
池水消化着山色、树影、祠堂
和伪装成白鹅浮在水上的墙。
此刻,我一个人又来到这里,
但你也很快就可以重温
这小小池塘里的秘密:
我把整个月沼连同它全部的倒影
藏在了明天要带回家给你吃的
蟹壳黄烧饼里。只要
你一咬开那酥脆得如同时空的
烧饼皮,你就可以
在梅干菜和五花肉之间
吃到这片明澈的皖南:我知道
你的舌尖一定会轻轻扫过
在水边发呆的我,月沼
将在你的胃中映照我们的生活。

12
小小少年
从满月起,你不羁的睡眠
就开始像贪玩的羊群一样,
需要我挥舞着蹩脚的歌声,
驱赶它们从火星上的牧场
回到你永动机一般的小小身体里。
我成了你忠实的牧睡人。
我牧睡,每天两到三次,
唱着同一首叫做《小小少年》的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这首歌出自一部
我已经完全忘了情节的德国电影,
确切地说,是西德电影,
《英俊少年》。出于一个丑男孩
对“英俊”一词的莫名纠结,
我满怀敌意地记住了它英俊的旋律。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地图上
早已没有了东西德之分,这首歌
却会被变得更丑的我
用来召唤你松果体上狡黠的褪黑素。
日复一日,我唱着《小小少年》,
把睡眠的羊群赶进准确的钟点。
我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
牵着你未来的手和你畅游花花世界。
那时,又老又丑的我,
或许会唱着《小小少年》
放牧我自己颤颤巍巍的睡眠。
终于,在你一岁以后的某一天,
你突然厌倦了所有的小小少年
和他们的英俊,你只想
听我丑陋的声音随便讲个故事入睡。
我又变成了你忠实的
挥舞着陈述句和象声词的牧睡人。
但我竟有些怀念
那些怀抱你的褪黑素起舞的
小小少年,怀念那个
在1980年代的小镇电影院里
对着“英俊”二字黯然神伤的
小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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