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被催成墨未濃——送別胡續冬
書被催成墨未濃
——送別胡續冬
廖偉棠
上星期,給學生講李商隱與邱剛健,講到「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心裏咯噔一下,突然講不下去。
22日晚,中元節,心神不寧,開始寫一直想寫的一組詩——「答古人」,第一首就把這兩句拆散了置於中樞。凌晨才看一眼手機,看到一個小時前韓博和康赫分別傳來胡續冬的噩訊。原來,古人是故人之喻。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這不是一語成讖,是你在遙遙示意:不必相送。不知不覺間,這成了我們一代人的咒語。也許並沒有什麼人、什麼時代壓力催促我們,只是我們自己催促自己。這自詡在「山河湖海、廚房與愛」之間戎馬倥傯的一代,這還沒有笑就哭了的一代。我們的先行者如馬驊,相信一句老話:「在變老之前遠去」,那又是多麼匆忙。
然而,什麼是「墨未濃」?未濃的墨是因為研磨未夠,還是因為風雨相侵太甚?將來時間令所有筆墨褪色,不分濃淡,哪有什麼將仍烙印在這一封信上?
誰也想不到這次遠別的是胡續冬,他本應是我們當中最狡黠最通靈的孫悟空,死神也休想和他糾纏。從我們相識之際他就是一個頑童,那是上個世紀末的事,胡續冬從韓博、高曉濤處看到我的詩作,遂來信邀我加入他和冷霜、楊鐵軍等北京大學青年詩人編的民間詩刊《偏移》成為作者;1999年初春我第三次去北京,高曉濤在北大附近設宴歡迎,胡續冬、姜濤、冷霜、蔣浩等同代詩人都來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胡續冬24歲,我23歲,都是年少輕狂。他身穿窄身小黑襖橘色卡其布小喇叭褲,腳蹬拼貼式帆船皮鞋,對詩江湖的八卦就像對中關村地形一樣瞭如指掌,當下我就把他定位為北大小霸王、京城惡少式的狠角色,卻沒有敬而遠之,因為無論花榮還是史進都對我富有魅力。
也許是難得見到比自己還小的詩人、況是來自香港這「化外之地」,那晚上幾乎都是他在滔滔不絕,我們一路上說着去了萬聖書園,胡續冬興致勃勃送我一套羅伯格里耶三卷本作為見面禮,我婉拒說我已經有簽名本,他又把書送回去。最後我們移師胡續冬宿舍,小說家亢霖也遠道趕來和我們大談戲劇新作,劇談終夜是我們繼承自60後詩人的惡習,那時胡續冬還沒有因為肝病而養生。
說到肝病,不知道這是否埋下了他身體的隱患。那年起我不時從香港幫他買特效藥——估計我們的共同朋友都聽他作為笑話談起,我給他買過可以抗艾滋病的藥。那藥必須用醫生處方才能在香港藥房購得,我還因此找了我的西醫伯父幫忙。說是藥物,瓶子上印着的卻是大大的骷髏和Poison字樣——胡續冬請教了專家,說照服可也,但要減半。
總之,當我2001年正式旅居北京的時候,胡續冬已經開啟養生狀態,不喝酒不熬夜,只是煙戒不了。但那時也是他創作的井噴期,疾病的焦慮、愛情的動盪化為寫作的壓力,他寫出了我至今依然覺得是他最佳的作品:詩集《水邊書》。同時,他的八卦癖也達到巔峰,我被他想像的情史成為他編造段子的最大資源,於是,我們的友誼多次出現危機。
漸漸我們真成了冤家,我們的詩風本來就背道而馳——以當時的說法我的詩是「苦天使」,那麼他就是樂小鬼,互相沒有太多交集;詩以外的情感生活,交集又太多了,離離合合、吵架和好,幾乎在我們這一群人之間天天發生。
直到,直到他在2003年遠赴巴西,我們才意識到我們不盡然是冤家,冤家必然也思念。我先寫了一首《寄巴西》給胡續冬,裏面化用李商隱(又是李商隱)名作《夜雨寄北》寫道:
……
巴山的雨滂沱時,我未必是
北方那個無辜的友人,
等待西窗的燭火暗又復明。
一切都無需再說起,無所謂。
也許你的歸期就是我離去的日子,
天下無處不是氾濫的秋池。
胡續冬馬上在巴西回我一首《在異鄉(為偉棠而作)》,比我還要沉痛:
……
在異鄉,你說我快樂,我就能
把快樂的全身摸個遍,但手上
沾滿灰煙,指尖觸到魔鬼的臉。
……
但是在異鄉,僅僅是在異鄉,我可以
眨一眨眼,把死在地球儀上的自己
在視網膜上再死一小遍。
後來胡續冬從巴西歸來,我卻去了巴黎,我們再聚時是2005年春他和阿子的喜宴,我送他們一本我從巴黎舊書店淘到的絕版肉筆浮世繪作為結婚禮物,彼此相視壞笑。他主動說起上面兩首詩,他說在巴西上網看到我寫給他的詩,眼淚嘩嘩的掉。我以為又是他一貫的誇張修辭,絕不相信。
直到今天,在我們共同朋友馮宇的回憶我才看到這段話:「在巴西的時候,冬子整天寫彼邦的奇人趣事、風花雪月,寫得妙不可言,貌似樂不思蜀,實則是思鄉情切無處排解。問最想啥,他說,想馬驊,想廖偉棠」。如此,余復何言……
2005年夏天,我終於離開北京回港定居,之後我們的短暫相會就是在香港和台北了。胡續冬繼續寫他瘋狂的專欄,在沒有靈感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拿朋友們的生活進行「點石成金」的「昇華」。我不幸被他寫過幾次,多數都是壞壞地以他的情色修辭對我撒點鹽花,一次卻是歌頌我成了香港「活雷鋒」,兩種想像我都只能付諸一笑。其實一切早已隨着那個炎夏終結,今天只不過是漫長的告別式裏越來越沉重的一環。你們在天堂相聚,留下我們在千瘡百孔的世界。
答故人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我可以擁抱你
假如促席略大於宇宙
略小於,你的寬袖
死亡的長度
在它開始時就被消除
石墓中止時間
置換給我們另一個空間
我訴諸理性
以燒紙變化出薄酒
但樹影、月的寒氣
在本夜更濃
你完成了你的時代
不過是洪水前的一聲嘬嘯
收斂它的是夢(為遠別)
是未墨的書(被催成)
是不停流瀉的沙堡。吾友
我的血親、我的流星追逐
當你洗犁我能感覺這鋭利是安慰
擊向空鐘
當你卜水我能感覺這枯旱是安慰
挹挽絲綸千潯
我稱呼你現在的名字為鬼
鬼就是我未來的御風
歸來在他面前
踞行三步
說平生
未央的歡愉、永燦的露